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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步在1973

            馬麗華 發布時間:2019-05-20 15:22:00來源: 《青藏光芒》

              1972年底著手組建青藏高原綜合科學考察隊時,孫鴻烈還不是隊長,是業務副隊長。隊長一職最初由延安時期老干部冷冰同志擔任,隊員主要從地理所和綜考會成員中選拔。

              自然資源綜合考察委員會曾是科學院史上很“?!钡臋C構,其職能是面向全國,對重點區域自然資源與區域發展方向進行評價。新中國成立之初,由竺可楨先生主導倡建,并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親自部署了多項大規模行動:黃河中游考察、南水北調多線調研,包括云貴川在內的大西南綜合考察,組織過新疆考察隊、甘青考察隊、西藏考察隊……總之所針對的全都是中西部科學資料匱乏區,以及國家和地方重大發展需求。論歸屬,綜考會由國家計委和中科院雙重領導,所以不僅自家擁有一批很棒的科研力量,尚有面向全國抽調專業人員的權力,堪稱名副其實“國家隊”。不過正因專家太集中,非常年代險遭“滅門”:“文革”初起時,有人樹起“造反”大旗,就以“砸爛綜考會”為號召。1968年起,合并于中科院地理所待命,業務骨干相繼去了五七干校。

              業務副隊長孫鴻烈握有“實權”,負責遴選隊員,50個專業將近70人。此舉首先使這個準撤銷單位絕處逢生,并在綜考會內部連帶地理所及在京各研究所引發了不小的沖擊波,那些曾在“運動”中顛上拋下、業務上賦閑有年的專家們奔走相告,爭相報名。一般人視為畏途的高地,在他們心目中相當于天堂。

              “青藏隊是避風港!”——差不多所有人都這樣說。說這話的人懷著各樣心態,使用不同語氣:自言自語的是那些被選中的人,心中竊喜但不宜形之于色;語氣中頗有失落感的,是那些曾在“運動”中沖鋒陷陣的人;發出嘆息聲的,是那些內定將去干校勞動鍛煉的、因政治審查不合格的,更多是因所屬專業暫不需要的。

              名額所限,上過高原的獲得優先權。地貌學家楊逸疇暗自慶幸,不僅因為1959年參加過南水北調西線工程考察隊,活躍在高原東緣,成為當然人選,即使這些年里也一直處于奔往地震災區的預備狀態:全國各地無論哪里發生了地震,總是第一時間趕赴現場。雖說地震研究距離自家專業遠了些,但相比同事們而言仍算幸運。進入青藏腹地是多年夢想,這一回終于成真。正是在1973年青藏考察的第一個秋季,他歷史性地走向雅魯藏布大峽谷,此后便是反復的走向,直到距此20年后,中國科學家完成了對于世界第一大峽谷的確認——此為后話。這期間穿插了一件搞笑的事兒:一向幸運的人在沉迷于西藏野外三年后,終究還是趕上了五七干校末班車——1976年,正當西藏地區最大規??疾炷悄?,他卻被地理所安排到河北的五七干校。力爭無果,只有服從,像所有同事經歷過的,種莊稼,收棉花,蓋房子,喂豬。

              暗自慶幸的還有一人,地理學家李炳元。他和校友兼同事的楊逸疇同樣屬于“運動”中“逍遙”一派,既未整人也未挨整,一直奔走在地震現場,作為骨干,入選無懸念。當然的入選者還有鄭度、何希吾、韓裕豐等業務尖子或具有專業優勢的人。

              中科院之外,參與單位不多,蘭州大學是特例,李吉均教授研究冰川,成為青藏隊首批隊員之一。森林生態學家李文華并非中科院在編人員,“插隊”而入,實屬機緣。他本是北京林業大學講師,暗針葉林專家,有過留學蘇聯深造、考察西伯利亞泰加林帶的經歷,所以“文革”中被視為白專道路典型。林大下放到云南麗江,圖書館藏書也堆放在昆明的運輸站,作為留守人員駐站,李文華擔當伙食采買之余,不光是陷進書堆里,閱讀大量英、俄文專業書籍,得便時還可以在昆明周邊采集標本,喬木的灌木的草本的不限,就近請教昆明植物所世界級大植物學家吳征鎰。那時老先生挨過批斗期正值被“晾”期,有閑也有心指教他。當青藏隊籌建的訊息傳來,這位李老師心想,暗中修煉多年,該出山啦!由于本人專業資質優勢俱足,不用大費周章即如愿以償,并且擔負森林組組長之責。正應了那句老話:機遇總是垂青有準備的人。

              非常時期第一次業務行動,說好了保持低調,還是鬧到沸沸揚揚,沖擊波一度擴散至全國各地。此時中科院在各省的分院、研究所已經下放,成為省轄所,基礎研究不被提倡,改行為地方生產服務。以江蘇為例,南京地理與湖泊所的專家們正在洪澤湖養萍,開發豬飼料;南京地質古生物所研發沼氣,為鄉村提供燒飯的燃料……風聞青藏隊組隊消息,以開創了青藏地理和氣象考察的先驅徐近之先生為榮的地理所,自視為當然參與者,所領導蔣宗魯親赴北京力爭,終因名額已滿未能如愿;直到1976年西藏考察大擴容,兩位專家范云崎和區裕雄才得以同上高原。珍視這份遲到的光榮,該所為兩位專家壯行召開“歡送會”,為凱旋組織“歡迎會”,最是熱鬧。相比之下,古生物所情況好得多,一開始就接到通知,1966年參加過珠峰科考的章秉高入選,此后20年間青藏隊歷次行動,該所均有專家隨隊出征。

              待到章銘陶風風火火趕來報名,為時已晚。按說身為綜考會在編人員,何以近路趕了晚集?那是因為他從年初開始,就在為長春科技電影制片廠寫一部反映工業用水紀錄片的文稿,一直出差在外。眼見適合自己的崗位工程地質已經有人——地質所的鄭錫瀾可是參加過1960年珠峰科考的老將,攀比不得,又心有不甘,思來想去,找到了一個十分出色的理由:地熱,為西藏尋找地熱出露,這可是前所未有的工作,不僅可以為我們的考察增添內容,為掌握西藏資源稟賦填補空白,將來為缺電的西藏找到新能源也說不定呢!

              這理由足以打動所有人。就這樣,水文學家章銘陶入列,不過不占名額,隊領導做了變通:要等到9月份考察隊結束工作后,再隨水利組直接進入雅魯藏布大峽谷,考察雅江下游水利資源也是本年度任務之一。

              真正最后出場的人有一個。青藏隊員來自各地,集合地點在成都,以便分乘大卡車進藏。整裝待發時,林學家大韓和魚類學家曹文宣還在成都火車站左顧右盼,焦急等待武素功到來。39歲的大韓名叫韓裕豐,大個子,大連人,年齡也略大些,主要還因為性格厚道,有大哥般的親切,所以大韓的稱呼陪伴了他一輩子。藏東南考察要求植物學專業為多,行前倉促確定再增加一個名額。昆明植物所吳征鎰得知消息,私下相告,武素功遂“搶”到這一美差,就像當年當兵時那樣,打起背包就出發。武素功與老師吳征鎰是一對頗具知名度的師徒,從前追隨恩師出野外,背負標本夾;“運動”中又陪著掛黑牌戴高帽,不離左右。此時滿心渴望重返山野,從昆明到成都,總嫌火車速度太慢,一下火車就見到韓、曹兩位南水北調考察隊老戰友,心中又添一喜。直奔駐地報到,孫鴻烈倒來的一杯水還沒喝完,奔赴西藏的汽車已經發動。

              此行何往?藏東南察隅、波密、墨脫、林芝一帶高山深谷密林。之所以選擇這一地區作為西藏考察第一站,首要原因在于它所處位置:東西向喜馬拉雅、準南北向橫斷山脈和西北側念青唐古拉在這一帶交會過渡,是地質、地理、生物等領域關注的重要地區;加之察隅一帶本已列入1960年西藏科考計劃,因中途夭折未及成行,仍為科學處女地,充滿未知。附帶一個考慮則是,“文革”多年剛剛恢復業務,小心翼翼帶有試探性質,不宜把面鋪得太廣。所以青藏隊歷次野外考察,本年度出動專家最少,活動面限于藏東南林區。

              乘坐敞篷大卡車沿318國道川藏公路翻山越嶺,一路看過川西的櫻桃熟了,藏東的杜鵑紅了。從八宿縣然烏湖改道南行,到達海拔5000多米的德母拉山口,察隅河谷在望?;翌^土臉的隊員們剛一下車,立即被撲面而來的察隅風光迷倒——冰川學家視線瞄向山巔冰雪,植物學家面朝山腰以下蒼茫林海,水利專家注目于察隅河流向,農學家只見遍野稼禾,研究動物、昆蟲、真菌的則急匆匆想要就近察看……

              “西藏江南”的察隅,東西毗連橫斷山脈和喜馬拉雅山脈,兩大山系的自然面貌交相輝映在這一過渡地區。南面與緬甸與印度為鄰,形似一面簸箕開闊地迎向南來孟加拉灣暖濕氣流,而北面,高聳的伯舒拉嶺如屏風,阻隔了外部世界的同時,也阻隔了北來寒流,使得察隅谷地成為西藏少數生長水稻的地方之一。一壁積雪的山脈,有冰川逶迤入林海;滿目青翠,大面積原始森林是動植物的王國樂土;大自然懷抱里生活著的藏、漢、怒和僜人其樂也融融。農田阡陌,稻花飄香,青枝綠葉,碩果累累。好一個世外桃源,真正四季如春,美麗如歌??!

              科學家首次進入,而且一來就是那么大一群,當地人喜出望外。到達察隅第二天,縣政府特意宰殺一口豬,拿出珍藏的海帶和木耳,滿滿燉了一鍋做招待;縣招待所全部換上新被褥,迎接北京客人。久居深山老林的僜人百姓更是熱情有加,他們拿很少的報酬當向導,當背夫,提供馱畜,與科學家同行,山道上、湍流中,不時攙一把,拉一下……科考隊增補的新成員,來自西藏林業調查大隊?!斑\動”期間業務荒疏,終于等來機會,積極協助工作,也跟著學習,后來這批人員大都成為西藏林業戰線業務和領導骨干。

              遠在拉薩的自治區領導和軍區首長格外關心,政府秘書長喬加欽親自負責各方協調;相當強大的軍方后援提供汽油、裝備和食品,這在物資供應比較緊張的年頭可是極為重要的后勤保障。不僅如此,在察隅、墨脫這樣的邊境地區,每每派出武裝戰士全程保衛。直到90年代,至少地球物理學家隊伍出動時,仍要請舟橋部隊實施地下爆破,請通信兵確保數百公里測線上的聯絡。所以科學家們有一些準軍人的感覺了:身披軍用雨衣,就寢于部隊提供的帳篷,吃的是軍綠色包裝的罐頭、脫水菜和壓縮干糧;前往墨脫,就穿部隊配發的長筒布襪,防御旱螞蟥。


            兩位地理學家1973年藏東南地區科考中的馬背形象。左圖為李炳元,右圖為鄭度

              地貌和第四紀地質組由李炳元任組長,冰川組由李吉均任組長。此類專業的成員大多畢業于聲名煊赫的南京大學地理系。其中李吉均和王富葆是同班同學,楊逸疇低一個年級,李炳元年輕些,低四個年級。同系校友崔之久這次沒來,正準備去藏北參加為時三年的青藏鐵路考察論證工作,主研凍土。地貌專業綜合性很強,凡屬地表之上的一應景觀均在考察之列。專家們初識西藏,一眼望穿察隅從5000米山地到1000米河谷,垂直排列從寒帶到亞熱帶乃至熱帶景致,新鮮感強烈,大家由衷贊嘆。及至不久后工作范圍拓展到波密—林芝—米林,最后是墨脫,大峽谷四縣地區,大家方才笑起來,說,我們先參見了“小巫”。

              這“小巫”先前已被參見過,參見者就是英國植物學家金敦?沃德,直到50 年代的數十年里多次來過,并成為1950年那次特大地震的目擊者。由于他的描述,全世界都把此次特大地震的震中位置確定在察隅。當李炳元、李吉均一行前往阿扎冰川考察時,楊逸疇就在察隅走訪了一村又一村,聽取當事人對那場地震的回憶。這一次獲得的資料很重要,同一年稍后他們又在墨脫進行了地震強度烈度的訪問和比較,對于后來將震中位置修改為察隅—墨脫提供了充分證據。

              在藏東南如期而至的雨季里,考察人員和民工組成的龐大隊列,一連好幾天冒雨徒步翻山越嶺,前往阿扎冰川。冰川學家李吉均有備而來。作為新中國冰川事業第一批參加者,早在50 年代考察祁連山大陸性冰川起,就向往著何時一睹藏東南面貌不同的冰川。這一愿望來自一幅黑白照片,1933年金敦?沃德拍攝的察隅阿扎冰川。后來將季風影響地帶的冰川群命名為“海洋性冰川”,與高原北部受西風影響地帶的大陸性冰川相對應,是青藏隊乃至中國冰川學界特有的冰川分類。

              這一天終于到來。翻越海拔4640米的阿扎山口,沿峭壁攀過一個山嘴,阿扎冰川驀然而現——長達20公里的阿扎冰川,一條銀甲巨龍,在鋼藍色遠山環抱中,淡藍色云霧籠罩下,從山巔冰雪冠冕處浩蕩逸出,漫過高山草甸,穿越風光綺麗的針闊葉森林,直抵人類生活耕作的田野,海拔2400米之地。冰川前緣處,茶樹蔥蘢,木瓜累累。

              中國低緯度高海拔海洋性冰川隱藏在青藏高原東南部,這一造化杰作不肯輕易示人,只向不憚艱辛誠心造訪者一現真容。在后來的許多年中,不管人們還有過多少發現的驚喜和激動,以至于沖淡了先前印象,但阿扎冰川最初予以的心醉神迷,永難忘懷。


            阿扎冰川 默然/攝影

              在阿扎冰川中部一個叫穹宗的地方安營扎寨,考察隊搭起高山帳篷,民工們則以云杉樹皮搭建小木屋。此后22 天里每天觀察測量,而阿扎冰川每天都是大雨如注,這正好現身說法地提供了典型海洋性冰川如何發育補給的實例。這種暖性冰川的表面溫度僅及冰點0 ℃,較之大陸性冰川生命力顯得格外活躍:測量接近冰瀑處日運動即達1.38 米,冰川流年速400米以上,這是當時測得的國內最大冰川運動速率。

              冰川上還存在微觀世界,其上麇集著藻類、菌類、雪蚤之類低等生物,可見生命力之頑強。李吉均一邊感嘆,一邊細察,隨手拈起一條小小黑色生物,冰蚯蚓!此前聽說它的同類生存于阿爾卑斯冰川,在中國則是一個新種發現,后被命名為“中華線蚓”。

              昆蟲學家也來了,黃復生在阿扎冰川上發現的新種命名為“中國瘤等跳”,一種彈尾目等跳科瘤等跳屬下的小跳蟲,海拔4400米處最密集。身長不過1.5毫米,蹦蹦跳跳地生活在廣布于冰面的冰杯融水中,水溫僅保持在1℃。像冰蚯蚓一樣體色深黑,就為更多吸收光熱,助其在最短時間里完成生命周期。

              冰川表面不易通過,繞道而行,前往冰舌下游。下游冰舌側旁,有一處古冰磧,名叫“雪當”——藏語“大樹之下”,名副其實地聳立著一株堪稱樹中之王的冷杉樹:胸徑近3米,高度超過60米,樹冠蓬勃巨大如同一座天然建筑。樹齡應當在千年以上吧,李吉均佇立樹下,仰望樹干樹冠,心想這處古冰磧會是哪一次冰期的遺物呢?采集了冰磧上的朽木帶回去,碳14測定結果,系3000年前新冰期遺物。李吉均遂將此一冰期定名為“雪當冰進”。

              阿扎冰川后來又被多番考察過。每一回前往,大家都宿營在這棵冷杉大樹下,高枕無憂在3000年前“雪當冰進”遺跡上。

              巨大和古老,壯闊和美麗,就這樣和諧地相依存相交織。阿扎冰川近旁小村里,一位名叫南吉平措的藏族老人,把大家請進自家寬敞的木屋。眼前的一切均為木制品:原木的房子,木制的家具,充滿了濃郁的森林氣息,連同老人,也似一株久歷風雪的老樹。南吉平措老人又引領冰川學家們來到冰川跟前,憑著40年記憶指點冰舌進退——40年間阿扎冰川后退了差不多700米。


            藏東南密集的海洋性冰川成為青藏高原研究所重點監測地區。圖為楊威博士帶隊前往帕隆4號冰川

              距此三年后,李吉均舊地重游。每回造訪,總要站在金敦?沃德當年拍照的地方,舉起相機。這地點仿佛坐標原點,印證著冰川的進退變化。只是三年后的這次來訪,得知南吉平措已然仙逝。


            2010年楊威博士在帕隆4號冰川上布設自動氣象站

              后來站在同一地點拍照的,是李先生的弟子姚檀棟;再后來則是姚院士的弟子們。青藏高原東南部季風型海洋性冰川正在加速消融,阿扎冰川算得上典型案例之一。到2003年中科院青藏高原研究所成立,藏東南冰川監測加強,從察隅到波密、林芝,從念青唐古拉東段到東喜馬拉雅,冰川變化納入視野;冰峰雪嶺之上,定點觀測的自動氣象站相繼建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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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編: 胡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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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領軍人是這樣煉成的

              聽孫鴻烈先生講經歷,若說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一幕是“看電影”,是不是有些奇怪?可是電影并非一般的電影,是《創業》;也并非尋常年頭尋常地點,是在1975 年的拉薩。[詳細]
            • 新命題一觸即發

              無論怎樣坎坷艱辛,總有動力,總能找到前進的道路,是青藏研究事業得以持續進展的一大特征。所以青藏隊的故事,需從一個人講起,看他如何不改初衷,方見始終。[詳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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