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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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陸變遷、板塊碰撞的產物既有地縫合線,亦有地熱帶:喜馬拉雅地熱帶自西藏延伸而來,隨江山走勢分布,于此間拐彎南下,吸引了地熱組追蹤而去。章銘陶不再是單槍匹馬一個人,北京大學早在西藏科考階段即加盟,完成了羊八井熱田開發前期工作之后,佟偉小組作為地熱考察主力繼續跟進,集中工作在金沙江、瀾滄江、怒江三江流域,北起川西理塘巴塘,止步于滇南西雙版納,就為完整記錄喜馬拉雅地熱帶在中國境內的綿延路徑。三年野外一鼓作氣,總計調查川滇兩省水熱區1031處,就數量而言,竟占去中國溫泉總量1/3之多!就類型而言,一如高原腹地,溫泉沸泉熱水塘,噴汽孔,間歇泉,幾乎一樣都沒少。也有高原腹地不復存在的,例如今后有可能蘇醒、再度噴發的活火山——騰沖境內海拔1460米、汽霧蒸騰彌漫近10平方公里的熱海熱田看上去已夠驚心,再看數十座火山錐南北向一字兒排開,尤其壯觀。以同位素鉀-氬法測得最老火山,早在中新世兩三千萬年前即噴發過,最年輕火山馬鞍山,則活躍在晚近的上萬年前。以此說來,騰沖是橫斷山區唯一的近代火山區,或許仍為生命體,正值休眠期。
地質復雜,地貌嶙峋,置于太平洋和印度洋兩大季風系統之間的金沙江、瀾滄江、怒江三江峽谷,成為僅次于雅魯藏布大峽谷的高原第二大水汽通道,帶來豐沛的然而并不均衡的降水,皆因地勢高差懸殊所致。各處小氣候、小環境遵循自然規律分布,以至于同在橫斷山區,自身差別大極:“十里不同天”,“東坡日頭西坡雨”,類似地質組一天歷盡寒暑的體驗,是考察隊員們普遍的經驗。雖說久聞橫斷山區立體氣候之名,多雨之地卻存在“西南干旱中心”,尤其沿江河谷竟成缺水之地,這些現象連同“焚風效應”早在多年前就為從事南水北調和大西南綜合考察的隊員們熟知,但是從面上考察的描述到定點觀測的數據,從理性的分析到面向大眾的科普,皆由本次考察中氣象組專家一并完成,例如對四川得榮至云南奔子欄一帶金沙江河谷何以成為“西南干旱中心”,被合理解釋為多道山脈阻截,多次焚風效應疊加的結果,且看季風降水如何三起三落——
緬甸北部邁立開江邊密支那,年降水量近1600毫米,沿高黎貢山迎風坡北上,到中國云南瀘水縣海拔3000米的片馬山口,年降水量可達3000毫米,森林十分茂密;但越過山脊下到怒江河谷的谷底貢山、福貢一帶,年降水量分別只有1638毫米和1360毫米,然則河谷兩側山坡尚見森林植被;越過怒江山脈,降水量顯著減少,怒江山東坡海拔2300多米的蘭坪和維西,年降水量在1000毫米上下;及至瀾滄江畔,400多毫米的年降水量足以造就干熱河谷。不過隨著海拔高度抬升,云嶺西坡重又變得濕潤,山脊東西兩坡中上部均有云杉、冷杉等高山暗針葉林分布,但東坡3000米往下,旱象漸顯,最干旱數據來自奔子欄附近的上橋頭水文站,年降水量僅203毫米,與大西北干旱地區好有一比。
所以說,同屬青藏高原,但與腹地相比,橫斷山區生就一副別樣的表情、另類的風情。不論從上空鳥瞰尊容,還是地面上行走其間,無不讓人感覺自成一世界。你看縱向的隆升運動,水平的東西向推擠,造就了高山高、峽谷狹的大地貌,再看一系列斷陷盆地窄而長,星散其間的湖泊多而小——究竟多么多,多么小,湖泊組最先知道。在這青藏高原東翼奔波3年,統計湖泊總量3300多個,可是足有97%的湖泊面積未超0.5平方公里,超過100平方公里的僅屬個別。重點考察的較大湖泊,包括西藏的易貢湖、然烏湖、莽錯,云南的程海,川滇交界的瀘沽湖,等等,面積也僅在兩位數。若論其大,在全中國湖泊界實在排不上號,但在范云崎眼中,就其分布高度、成因類型、水文情勢、生物種群的顯著差異,外延至社會人文,都有其與眾不同的研究價值。
湖泊組這一次重裝上陣,一行9人中,水文氣象、水生生物、地質古生物和地貌第四紀,以及水化等各專業力量完備,儀器設備的行頭滿載了一卡車。范云崎“馬戲團長”的雅號被重提,是因當見到他們卸載大小數十包裝箱時,果真有當地人圍觀發問:“你們該不是來表演馬戲的吧!”
相比藏北湖泊的安詳,橫斷山區天氣變化無常,第一次下水程海,當頭迎來風大浪急,擬在程海湖面均勻布設的24個觀測點,花費了3天時間勉強完成了3個,木船幾次險被掀翻,有一回還被迫上岸當纖夫,3小時拖船行進三幾公里——那時條件差,所謂測量船,是租借當地鄉民的,只在尾部配掛從南京帶來的20馬力操舟機,改裝成“機動船”,再拖拽起充氣橡皮舟,方可確保各專業就座,便于同步操作。
好在隨后幾天雖然仍是冒雨出航,但風浪小多了,順利到不足半小時即可完成一個點位的同步采樣:水深、水色、透明度、分層水樣、浮游生物、湖底沉積物、大氣溫濕風垂直梯度等等各項指標,盡在其中。
湖泊演化過程也是湖泊組調查內容之一。海拔1503米、面積77平方公里的程海原屬淡水湖,外流匯入金沙江,只是由于17世紀末以來的干旱,從1690到1965僅僅275年間,水位下降37米;又據1961年開始的逐年觀測資料,到1981年20年間,湖面持續下降3米多。水量減少,礦化度必然升高,就這樣,外流淡水湖變身為封閉咸水湖,就發生在最近三兩百年里。瀘沽湖依然保持外流淡水湖姿態。這座海拔2691米的高山湖泊,發育在因地質構造運動而形成的斷陷盆地中,是比較典型的構造湖。雖小于程海,面積48平方公里,但最大水深近百米,遠高于程海最大水深35米,以至于兩湖總容積相當。在此之前,地理學家們雖然公認瀘沽湖是一外流淡水湖,至于出水方式,由于并非直觀的河湖相連,尚無人做過專門研究,直到當下親臨東岸實地調查,眼見數百平方公里草海沼澤,方才首次得以確認和描述:瀘沽湖水經由大草海濕地排入金沙江支流蓋祖河。
正因具備了豐富的實地踏勘經驗,讓范云崎成為青藏高原湖泊權威發言人,在編著相關圖文時得心應手。繼完成《西藏河流與湖泊》之后,相繼參與《青藏高原地圖集》《中國湖泊志》編寫工作。2013年再見時,聽他說退休后的這些年里,接受水利部任務,剛剛完成“中國河湖大典”叢書中的《青藏高原河湖》分冊。全稿50多萬字,細分到每湖一條目,逐條編寫,僅西藏地區就有405條。聽這位工具書編著者感嘆說,雖然現有衛星遙感圖片高清無比,但是怎能取代考察資料和幾十年慣用的1:10萬地形圖呢!既有河湖之名,又有湖區環境信息。說來說去,無論高科技手段如何尖端,實地考察的親眼所見都不能被偏廢。
橫斷山考察期間,湖泊組的水生物專家專研藻類微生物,藏北好搭檔陳宜瑜沒有同行,他率領的小組專研水生動物,由武漢水生生物所和北京、昆明動物所等中科院3家研究機構7位專家組成,同樣是一輛解放牌卡車,把人和行李設備一并混裝,同樣有一個環境比較,說山高路險,遠不及藏北一馬平川來得暢快??!看看考察路線可想而知:走滇西,獨龍江—怒江—瀾滄江;由滇而川,瀘沽湖—程?!耪瘻?。在時隔幾十年,路況大為改善的今天,這些山道依然以險著稱,可以想見當年有多難,且行車的路往往盤踞山頂山腰,而河里的魚、湖里的魚,全都在谷底,每每背負儀器工具攀上爬下去采標本,需要耗費好大氣力,在這樣的時候,難免念著藏北高原的好,至少有隨時停車在河邊湖岸的便利。
可是話又說回來,大地貌的復雜意味著生物的多樣,擁有豐富的材料和條件,才能創造出更多新事物,給人以意想不到的驚喜。如果說西藏考察中發現魚類演化及特化現象與高原隆升過程相關聯,那么橫斷山區的魚類則可進一步說明隔離分化理論,且因版本的縮微而加強——就憑面積不足50平方公里的瀘沽湖,由于具備了足夠的水深條件,居然發現了近親緣的4種裂腹魚。據陳宜瑜分析,這個斷陷盆地上的湖泊,原本河湖相連,或曾在較短時間段內發生堰塞,河道阻斷,誘發同處一湖的魚類因生態位、棲息地改變而產生“同域分化”現象。程海魚類更極端,極端在物種演化速度之快。程海之水原本通達金沙江,封閉歷史不出300年,可是程海魚同長江魚既像又不像,疑為新種或新亞種,似乎有悖常理:按說新種形成大抵需要10萬年光陰,區區幾百年怎么可能?盡管匪夷所思,是否可視為分布邊緣區經由隔離而快速分化的案例呢?
論文雖然發表多年,這位魚類學家認為證據還可以再扎實些,遂布置他的研究生借助分子生物學新手段,繼續這項研究。然而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他們被告知已經采不到野生魚標本了,不過一二十年時光,程海、瀘沽湖,從前數量之多可以“棒打魚”的原生魚群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人工養魚。就連川西的一種貓魚也找不到了,此魚又名哲羅鮭,與新疆大紅魚相似,其同類現生于北方,嚴酷冰期中未及撤離,兀自困守阿壩的壤塘,十分珍稀,堪作遠程隔離分化的經典樣本。每一物種都是歷史的延續,存活至今大不易,被人為滅絕的物種名單里,適合美味食材者首當其沖。就這一點而言,口腹之欲是不是更甚于自然災變。
換一角度再想,早年的考察行動多么可貴,否則連描述機會也沒了。
最終成果體現在專著《橫斷山區魚類》,新論點是關于動物分區的??疾斐跗?,生物學家們對于橫斷山區的動物區系歸屬意見不一,說東洋區的,有;說古北區的,更多。陳宜瑜在這本書中明確提出將青藏高原作為一個獨立區系,與東洋區和古北區并列,同為二級分區?,F在這一觀點已成國內學界共識。共識或說主流觀點還包括對橫斷山區科學價值的定位:冰期中生物庇護所、物種分化中心、生物多樣性寶庫,等等,皆為橫斷山考察期間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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