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原始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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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累計雅魯藏布大峽谷之外所有沿喜馬拉雅、沿橫斷山脈的山口所輸送的水汽總量相加,也比不過一個大峽谷,但三江水汽通道仍然重要。當年采訪時聽大氣物理學家高登義介紹,三江水汽通道以西南季風為輸送動力,將來自太平洋和孟加拉灣的濕潤氣流向東北引領,在高原內部居然可以作用到念青唐古拉山脈南麓,向東北,遠達青藏高原以外——威力與影響所及,1983年7月末發生在陜南、川北的特大暴雨,正是這一水汽通道與某些因素相遇合力釀成。
受惠于水汽通道直接作用,首先體現在植被類型之豐富:既集中展布于垂直自然地帶,又使全區由高及低、從理塘高原向南過渡到滇中高原,呈現水平地帶變化。動植物各區系在這里交匯共生,欣欣向榮;又因古氣候環境變遷而重新分化,并富含古老和孑遺物種“活化石”,堪稱生物避難所,彌足珍貴的物種基因庫和生物多樣性寶庫,一直以來都讓植物學家心神俱往,直到跨了世紀,還在反復前往:現任昆明植物所所長、中科院生物多樣性與生物地理學重點實驗室主任孫航研究員于2003—2010年間主持了兩個國家級重點項目,都是關于橫斷山的,一為“橫斷山區植物多樣性起源和進化研究”,一為“橫斷山區重要植物區系成分的生物地理學研究”,體現了橫斷山科考的延續和最新成果。不過那都是后話了,而孫航比之武素功,已年輕了一代。
此刻作為前輩的武素功正在負責植物區系調查,將在此次考察中完成一項壯舉:穿越獨龍江流域原始森林無人區。本來此君就以“冒險家”著稱,這個外號一方面說明他勇敢,另一方面也暗示了某些人的搖頭不贊成,例如地理學家鄭度就時常調侃他不注意地理方位。雖然被批評者從來就不服氣,但獨龍江流域考察確屬極其冒險的探險性質——滇西北至藏東南偏僻一隅,中緬邊境這片原始林區,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不僅滇、藏地方“兩不管”,不僅科學家從未涉足,說是國界邊境,甚至一無值守巡邏的邊防軍。至于周邊百姓,打獵的人和采藥的人,頂多活動在林區邊緣,沒聽說有人曾經深入何況貫通走過。然而正因如此,正因從各種角度而言皆屬“真空”之地,才有如此誘人的魅力,如何抑制一走愿望!武素功反復向隊長孫鴻烈游說宣講,填補空白的意義,研究植物演化及遷移通道的意義,凡此等等,聽者心動,終于答應下來,撥付3萬元經費支持。
1982年7月1日從云南貢山縣出發,翻越高黎貢山(西藏境內稱其為伯舒拉嶺),沿途走過獨龍族、怒族、傈僳族聚居地,走過山地熱帶、亞熱帶和溫帶,到達終點——西藏察隅縣日東地方。加上返程,結束在10月20日,總計112天。10人小分隊分別來自中科院所屬北京和昆明的兩個植物所,其中兩位女專家——可真不簡單,因為往后幾個月的時間里大都為山地徒步,充滿危險不說,還時見極限運動才有的場景和動作。尤其8月7日告別此行最后一個居民點,穿越原始森林無人區,一個多月后方見人跡的這段路程。
這是武素功和小分隊全體成員科學生涯中頗感自豪的一段經歷。在未經人類擾動的原始叢林里,你將會看到什么呢?多年前采訪武素功先生,聽他這樣比喻:如果云南是植物王國的話,這兒就是王國中的王宮啦!他講到高黎貢山林中一株珍貴植物禿杉,高達119米!講到中緬邊境熱帶叢林欽郎當,統計一株大樹上的附生植物,24種!在無人區的云、冷杉林中,看到一片新鮮生命:樹高均在30米以上,胸徑1.5米左右,一株株就像彼此復制,整齊劃一,且林中少見腐朽之木,樹干上少有寄生菌類,說明這片森林正值盛年……
近年見熱心人撰文發動“尋找中國最高的樹”,此行考察或可提供線索。這株高達119米的禿杉,應當位于貢山縣一個叫“期期”的地方不很遠,海拔2000多米的闊葉林中。遺憾的是武素功先生已經不在了,他在《考察在橫斷山區》中的《深入獨龍江流域》一文中留下了一段記錄:“這里已深入到常綠闊葉林的腹地,主要種類除柯、青岡外,以木蘭科的木蓮、含笑,金露梅科的合掌木,安息香科的山茉莉,山茶科的木荷占優勢。林冠郁郁蔥蔥,遠看像一片墨綠色的海洋,時而可以發現一些灰綠色與總體色澤很不協調的大樹,突出于綠波之上,像飄蕩著的帆影,直到跟前才知是我國珍貴的植物禿杉。樹干高大通直,一般高達35米,胸徑在1.5米以上。我們實測了一棵高達119米。禿杉是裸子植物,屬臺灣杉屬。全屬兩種,一種分布于我國臺灣省的阿里山區,一種分布于高黎貢山一帶,這種殘留分布的格局,已充分說明了它有古老的歷史。奇怪的是它的幼苗和小樹在林下卻相當之少,這可能預示著這一古老樹種,已競爭不過生命力正旺盛的闊葉樹,逐漸為自然所淘汰。遺憾的是人類活動正加速這一過程,有些人利用它紋理細致、芯材呈紅色的特點,砍伐后加工成家具,而當地干部卻熟視無睹。我們要大聲疾呼:禿杉——國家的一類保護植物的命運已岌岌可危了?!?/p>
一路采集幾千號高等低等植物標本,多有新種發現。真菌學家同樣收獲頗豐,臧穆先生參加過1975年墨脫大峽谷考察,次年又陪吳征鎰先生重訪藏東南,見識了這一帶真菌世界的豐饒與特別,新種和特有種之多,以至于后來再去歐美多國考察,不免發出曾經滄海之嘆。這也是橫斷山考察中最為艱辛的旅程。一路山高水低,一路險象環生,一路毒蛇猛獸,一路蚊叮蟲咬。云南部隊特派軍醫等7名軍人隨行保駕;從龍元開赴無人區,雇請了80位民工當背夫,其中5位手持大砍刀在前開道,斬斷擋路的箭竹,或者放倒大樹搭建獨木橋。喜歡文學的武素功觸景生情,念起南宋詩人楊萬里名作:“莫言過嶺便無難,賺得行人錯喜歡。正入萬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攔?!边@一年,武先生47歲,仰仗多年出野外身體素質還好,日常行走還算應付得了,但需攀爬跳躍時未免稍感力不從心,有一次差點兒跌進激流中。還有一次更嚇人:遠看一樹蔥蘢,何以長出粗大的白色枝條?遂湊近了細察,才辨別出竟與一條巨蟒面對面!一驚之下連忙開槍。那一晚這條兩米多長的蟒蛇做了盤中餐,只是由于缺少必要作料,土腥味難免。臧穆打算留下蟒皮做二胡琴蒙,不過條件簡陋很難處理好,加之雨季潮濕,發霉了。
這個細節來自臧穆日記。臧穆年長武素功5歲,不僅擅長二胡弦樂,還能詩會畫,十分古雅。工筆素描的蘑菇堪稱藝術品。專業之外,也畫花草昆蟲,山川風貌。白天趕路采集,晚上烤制標本,畫出輪廓再涂色——還要再過好幾年,他才擁有第一部相機。油燈下做完這一切,最后寫日記,每在后半夜入睡。本來他很享受這樣的野外生活,吃苦受累大可忽略不計,若是沒有牛虻蚊蟲不分晝夜騷擾,讓人奇癢難忍的話,那才叫十全十美。行至滇藏兩省區交界地方,不見明顯標志,但原始林區走到盡頭,邊緣處壁立一座60
多米高的懸崖。戰士和民工齊動手,把一條活藤和一根救生繩分別固定好,一眾人等魚貫而下,宛似“空降”。據說這里已是西藏察隅地界了,這一天是9月6日。
前方有驚喜等待。翻過一座3700米的埡口,一眼望到幾堆新鮮牛糞時,這群櫛風沐雨風餐露宿的人居然欣喜若狂,歡呼起來:一路的發現中,此刻牛糞當屬最為親切的發現。果然,他們不但看到了牛,還看到遠遠的炊煙和原木搭成的房屋,喝上了熱情的藏族人捧來的熱騰騰的酥油茶,而日東的邊防連隊已派人在此迎候了兩天。第二天到達終點站日東。到達日東這天是9月12日,部隊設宴款待,一向不喜喝酒的武素功這一次開懷暢飲,大醉酩酊。還有一個驚喜在等待。在這海拔3200米高處,初秋時節降了雪,臧穆居然在雪地里找到一株疑似竹蓀類的蘑菇。采回房間等待開蕾,從早上一直守到過午,忽有類似丁香花的濃香撲鼻——這就是香筆菌的發現過程,臧先生用“欣喜若狂”形容當時的心情:其一,“屬”一級的鬼筆菌,本來世居熱帶和亞熱帶,而今它卻出現在高原上、冰點下;其二,鬼筆菌一般味臭且有毒,而這一種不僅香,且可食。發現者將其命名為“臧氏香筆菌”,后來在云南個舊又發現它的芳蹤,再后來,已可人工培育。
從日東踏上歸程,與戰士和民工惜別說再見,他們原路返回,事后聽說途中遭遇了洪水,幸好無礙,安全還家;專家小分隊則取道梅里雪山方向,翻過索拉山口,沿瀾滄江河谷到達德欽。這條路線的大半,正是茶馬古道,也是20年前武素功參加南水北調考察時走過的。傳說中古道十二分艱險,然而在經過無人無路原始地帶歷練的人們眼中,哪里還在話下。只不過當德欽在望,一腳踏上久違的公路時,有人當即趴伏路面,說,再也不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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