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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迦巴瓦登山科考

            馬麗華 發布時間:2019-10-22 16:06:00來源: 《青藏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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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水激流環繞的南迦巴瓦峰,雄峙于東喜馬拉雅群峰之巔,若論其高,固然屈居于海拔8000米以上14座高峰之后,位列山族第二梯隊,但若論其美,你很難找出“無與倫比”之外的詞匯表達:它兼具奇偉與秀麗,陽剛與陰柔,特別的地理位置使它有別于喜馬拉雅群山中的任何一座。天氣晴好的時候,棱角分明的三角體峰頂直插蒼穹,銀光閃閃;當氣流襲來,云海漫卷,云瀑浩蕩,上有旗云輕移,之下層云纏繞,溝谷氣流則蒸騰而起,縹緲猶似仙境一般。當地百姓相傳,20世紀初曾有一些外國探險家來到這里,希望一睹真容,拍下一組照片什么的,但整整等待一個月,南峰始終為云霧掩蔽,只好望山興嘆,抱憾而歸。那一定是在望山不見的夏季了。就大峽谷地區物候而言,雖有四季變化,但明顯表現為干濕或旱雨兩季,干季只在每年3—5月和9—11月倆時段,為觀光最佳季節,其余時間多為雨季,雨季的峽谷通常大雨如注,周遭群山滿布雨云。欲睹南峰真面目,當選干爽季節進行,此為探險、旅游、登山者須知。

              說到登山,直到進入1980年,當全世界14座8000米以上高峰皆被“征服”,南迦巴瓦仍為未登峰,令登山健兒們躍躍欲試。沿襲登山科考新傳統,為配合國家登山隊和西藏登山隊攀登南迦巴瓦,中科院再次組建科考隊,分屬地學、生物學、大氣物理學等26個專業的隊員來自24家單位,另有從事科教電影和新聞攝影的人員隨行。實為1973—1980年西藏科考的延伸,上一期參與者又成為本次考察的領導和業務骨干;由于比青藏隊橫斷山綜合考察晚了一年,其中某些專業例如氣象氣候大氣物理的專家們,橫斷山考察和南峰考察兩下里兼顧,說明共性之多,以至于后來進行青藏高原動植物區系劃分時,橫斷山—東喜馬拉雅可以合并,同為次一級的獨立單元。隊長劉東生擬定了課題,組建了隊伍,但南迦巴瓦之于他,已不比當年的希夏邦馬和珠穆朗瑪,可以親臨現場、一線始終了。作為改革開放后首批當選的院士之一,此時劉先生身居中國地學界要職,多重身份計有:中國第四紀研究委員會主任,兼任全新世專業委員會主任及黃土專業委員會主任,同時兼任中國科學技術館首任館長;參與組建中科院環境科學委員會并出任副主任;中國科協書記處書記,主管國際部。與國際組織有關的職務計有:國際大地測量與地球物理學聯合會(IUGG)中國國家委員會秘書長,國際巖石圈中國委員會主席,IGCP中國國家委員會委員,PAGES工作組長,INGUA副主席,且是中國第一位在該機構執委會任職的科學家……

              羅列這么多“頭銜”,一為說明中國科學界的全線復蘇繁榮,二為說明在大師級人物指導下,南峰科考如何不上新臺階。劉先生選中楊逸疇、高登義擔任南峰科考隊副隊長,可謂百里挑一,再合適不過:若論對南峰—大峽谷地區熟悉程度,沒有幾人比得過地理學家楊逸疇;而這一地區之所以獨特,全賴一條水汽通道,大氣動力學的參與顯得格外重要,曾任1975珠峰登山科考氣象組組長的高登義成為當然首選。青藏隊老隊員還有李渤生,此前一年已參加橫斷山綜合考察,也被調整過來擔任生物組組長,將要率隊進行的大峽谷腹地越冬考察非他莫屬。當年跟著導師李吉均在藏南槍勇冰川等地實習的學子,現在已成骨干隊員的張文敬,則一力承擔了南峰冰川考察任務——當時他工作在蘭州的冰川所,后來調至成都的山地所,2006年我去米林采訪,途中偶遇,他還在跟蹤觀察包括南峰在內的藏東南季風型海洋性冰川呢!

              三年野外,一年室內,多年研究,若問南峰科考取得了哪些成果,一套“南迦巴瓦峰登山科學考察叢書”(科學出版社,1993)是交出的答卷。叢書包括南迦巴瓦峰地區地質、自然地理和自然資源、生物、昆蟲及登山綜合科學考察等分冊5部。其中大開本圖文冊《南迦巴瓦峰地區登山綜合科學考察》,介于學術、藝術、科普之間,三位正副隊長以《喜馬拉雅東端科學考察的新成就》為題作了概述,各專業集中推出一批相當可觀的發現。

              真正面向專業之外讀者受眾的,是后續由楊逸疇主編的畫冊《神奇的雅魯藏布江大峽谷》(海燕出版社,1997),親歷者們撰稿時盡量以通俗文字從容道來,過程與結果,現象與原理,配以彩圖展示,從方方面面揭示了神奇何在,可視為滿足世人獵奇大峽谷的百科全書,歸納要點如下:神奇的構造結:說到喜馬拉雅,不由自主想要冠以“雄偉”二字——雄偉的喜馬拉雅山,高峻而綿長,2500多公里長距離,筑就大高原南緣屏障。向南,它俯瞰海拔幾百米的印度平原;向北,則統領著高原面上的萬水千山。仿佛就為對應,在它的東西兩個端點,各有一地結:藏東南的東喜馬拉雅構造結、巴基斯坦境內的西喜馬拉雅構造結,像極了兩個地楔,鎖定并分別支撐起兩大高峰——南迦巴瓦峰海拔7782米,南迦帕爾巴特峰海拔8125米,連名字都像兄弟,是不是很神奇?各有一水繞山而行,南下而去,東南行的是雅魯藏布江,上源名叫“當卻藏布”馬泉河,流出境外改稱布拉馬普特拉河;西南行的是印度河的上源獅泉河,先是西北流向巴基斯坦北部巴爾蒂斯坦(小西藏)過程中,當地人仍以藏語稱它“森格藏布”獅泉河,繞過南迦帕爾巴特峰才稱印度河。兩大江河雖然各自源于喜馬拉雅和岡底斯兩大山系,相隔卻不遠,直線距離不過百余公里,但當它們以相反方向流過幾千公里,各自流向孟加拉灣和阿拉伯海,最終歸宿卻同為印度洋,是不是很神奇?

              神奇的時空經歷:強烈的構造運動和區域變質,導致南迦巴瓦峰體較深程度的混合巖化,形成變質巖系。地質學家通過銣鍶等時線法測定了巖體的絕對年齡值為7.49億年,相當于前寒武紀元古代地層,與古老的印度地臺年齡相仿,在整個喜馬拉雅中國一側數它最古老,顯見本為陸地,系印度地臺突出的北延部分;顯見曾為地臺然而早已改變了面貌,不僅高度有變化,歷經新構造運動,巖石變了質,火成的巖漿巖少見,水成的沉積巖尤其少見,從而解釋了本次考察何以各學科皆大歡喜,獨有古生物學家空手而歸的原因所在:南京古生物所研究員夏鳳生,跟著地理組轉戰大峽谷南北,白白吃了許多苦,飽受過螞蟥、蚊蟲和泥石流襲擾,眼熱地旁觀別人大豐收,自己卻連一塊古生物化石也沒找見。想當年,古生物所前輩文世宣、章炳高等人在珠穆朗瑪科考中碩果累累,一舉發現完好的奧陶紀、志留紀、泥盆紀古生代地層和古生物化石,以及廣泛分布的海相中生代和新生代地層,同屬喜馬拉雅,此峰彼峰間,差別何以如此之大?

              古地磁測量表明,中生代白堊紀的南峰所在位置,相當于現在北緯13°左右的地方,而今卻在29°37′處,北移超過16個緯度帶,將近兩千公里呢!這還不包括白堊紀時空之前的南半球旅程。趕了那么遠的路,攜帶了那么多沿途信息,從而解釋了大峽谷腹地從大型植物到微小生物,那么多的現生物種“活化石”,原籍何以在熱帶,或在遙遠的非洲大陸。神奇的生物世界:大峽谷集中了高等植物3000余種,約占西藏高等植物種數的2/3,從世界分布最北的熱帶雨林到山地亞熱帶常綠、半常綠闊葉林,從亞高山寒溫性常綠針葉林到雪線以上冰緣植物帶,是植被類型的天然博物館,構成世界山地最完整的自然垂直帶譜;大型真菌400余種,約占西藏大型真菌種數的80%,我國大型真菌種數的60%,謂之曰真菌的天然“菌種庫”;鳥類記錄到16目,46科,232種,占西藏鳥類種數的49%,全國鳥類種數的1/5;兩棲動物20種,爬行動物25種,新種兩個即網紋扁手蛙、平鱗樹蜥;國內新記錄一個,南峰錦蛇;西藏新記錄一個,眼鏡王蛇。采集到25萬號昆蟲標本中,分屬19目197科1170屬,近2000種,其中昆蟲有8個新屬,145個新種,另有蜱目1科4屬5種。目一級的,是在墨脫發現的缺翅目昆蟲,罕見稀有。

              神奇的水汽通道:多樣性,豐富度,皆拜大峽谷復雜的地形地貌和優越的水熱條件所賜,否則歷經第四紀冰期一輪輪酷寒來襲,古熱帶物種何以存活下來。相關論證工作由大氣物理學家來做,1983年,高登義在大峽谷地區施放過數以百計的探空氣球,從3000米、5000米到7000米,氣球上的無線電波傳回了每一層面的數據。定量化研究證實,大峽谷河谷這條水汽通道,是青藏高原最大的水汽通道;雖然高原南側多有山口,利于南來水汽通過,但所有通道輸送的水汽熱量相加之總和,尚不足大峽谷通道的1/5。印度洋暖濕氣團經由大峽谷,猶如“濕舌”伸向高原,使雅江谷地成為高原面上最為溫暖濕潤地區的同時,大峽谷率先獲益——熱帶隨氣流向北挺進,一舉突破緯度防線千里之遙。同時發現的還有,這條水汽通道對高原降水量和雨季起始時間所具有的重要影響。

              ……

              神奇不限于自然風光和科學領域,神奇還體現于這一帶宗教文化歷史傳統和生存外貌也有別于高原面上的藏民族。大峽谷腹地從前的聚居人群以珞巴族和門巴族為主,國際藏學界通常將其鄉土文化界定為“喜馬拉雅文化”,以區別于藏學。即使歷史上的拉薩人也不免感到隔膜,對于這一地區的態度在后人看來真是撲朔迷離:一方面把它看作未經教化的荒蠻之地、潮濕不潔的瘴癘之地、發配犯人的流放之地,另一方面,經書上記載的、民間傳聞的,是那里的圣地白瑪崗。白瑪崗本身即是殊勝圣地,更何況那兒藏有打開通往極樂世界神門的金鑰匙。于是從前幾百年里,一撥撥虔誠信徒拋家舍業,

              扶老攜幼,從四面八方趕來,翻過積雪的山峰,沿著險峭的山道,穿過旱螞蟥、毒蛇和毒蜂盤踞的險惡之境,一走好些天。濕熱環境和勞累困頓讓許多人沿途倒斃,幸存者到達神山神湖環繞的白瑪崗安頓下來?,F今大峽谷地區的藏族人、門巴族人,多為歷史上朝圣者的后裔,久而久之人口反而超過了原住民珞巴族。

              墨脫,是“花兒”之意,白瑪崗,是“蓮花山”。

              說到民間傳說,不妨約略提及有關這一地區的社會人文考察活動,以示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研究并駕齊驅。最早進入墨脫縣的文化學者,可能是中央民族學院佟錦華教授,他于1950年代中期進行過語言學調查;后有新聞工作者和社會學工作者陸續進入,1973年,新聞記者李佳俊綜合報道了墨脫縣的古往今來;1976年,中國社科院民族研究所在此進行了規范的社會調查,出版有《珞巴族社會歷史調查》。進入80年代又掀起一輪文化考察熱,50年代初即工作在墨脫的冀文正先生整理出一批民俗和民間傳說作品;1982年,承擔文化部下達的西藏歌謠、諺語、民間故事“三套集成”任務,西藏文聯的民俗學家廖東凡和次丹多吉深入墨脫境內,沿村訪問,記錄了門巴和珞巴各自的歷史、傳說、農俗、獵俗和民間故事。西藏民族學院文化學者于乃昌教授,從1979年到1993年間,先后6次前往大峽谷地區的米林縣,其中1986年進入峽谷腹地墨脫縣,寫下有關門巴族和珞巴族文化、文學史等專著達10余部之多。涉及珞巴族民間信仰,是以萬物有靈的靈魂崇拜和巫術活動為主要特征,例如人死后的靈魂走向,與其他民族和宗教正好相反:作惡之人和非正常死亡者的靈魂升天,而一生行善者的靈魂才有資格入地,這是基于珞巴以大地為母親的觀念——靈魂入地,意味著永生在大地母親安全又溫暖的懷抱。

              文化是環境的產物,而文化又共同參與了地理環境,所以奇異大峽谷中的人類生活和文化現象就成為奇異中的最奇異。在“選美中國”中之所以入選諸多“最美”,自然風光的疊加效應之外,人類生活、奇風異俗算得上潛在的加分因素。譬如在這里,傳統的巫師職業不僅不含貶義,其實可視為本土文化載體。2006年,當我前往南峰腳下的米林縣南伊珞巴民族鄉瓊林村,采訪博嘎爾部落最后一位巫師亞崩老人時,是懷著獵奇心理的。問及珞巴人創世傳說,老人一開口,便是一部宏大敘事的開場白:“最初世界上一無所有,直到天空和大地結了婚?!比缓笤僦v,由于天空和大地結了婚,世界生動起來,并且生下了人、虎、猴三兄弟,由于秉性不同,所以各奔了前程。山林民族的創世神話和傳說故事,無不充滿了自然崇拜及萬物有靈的特質。亞崩老人的女兒亞依,是西藏歌舞團編導,寫詩作文都很出色,她記錄的一則珞巴傳說,講述了人與老虎的親戚關系:從前有獵人兩兄弟,對他們所捕獲的獵物,弟弟吃熟肉,哥哥吃生肉。結果哥哥就變成了永遠吃生肉的老虎“阿崩”,永遠歸隱森林,分手時兩兄弟盟了誓,“互不侵犯”。傳說之后跟著一個民間故事:德根部落的一位婦女,在林中遇見阿崩。珞巴女人心中害怕,哆哆嗦嗦向躺在地上的阿崩問好??吹桨⒈谰従徴酒鹕韥?,女人癱倒在地,以手掩面,以為必死無疑。但老虎環繞女人走了一圈又一圈,發出的聲音疑似乞求,還把前爪伸向她。女人壯著膽子偷望了一眼,發現阿崩的前爪被獵人的暗器扎穿了。明白了阿崩的意思,幫它拔掉了暗器。阿崩向她繞行兩周然后離去。

              故事接下來說,那位珞巴婦女夜行森林迷了路,又累又餓又恐懼。忽然聞到一股濃烈的大蒜味,心知阿崩就在不遠處。循著氣味走去,果見一只無頭獐子。那女人在林中空地燃起篝火,享用了阿崩奉送的禮物——按照珞巴獵人習俗,獵物的腦袋是祭祀之物,人們無權享用,看來阿崩還沒忘記從前當獵人時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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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編: 郭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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