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牌”項目攻堅克難
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橫斷山區考察結束,老青藏們的眼光不約而同瞄向西北,尚未走過的喀喇昆侖—西昆侖地區,那片素有“亞洲脊柱”之稱的崇山峻嶺,近乎空白的未知地區仿佛在召喚,是最終的誘惑。
武素功聯絡鄭度、潘裕生、王富葆等多位青藏隊宿將,聯名致信鄧小平同志,極言喀喇昆侖—昆侖山考察之重要,而老隊員多已年屆五十,時不我待——總之我們一代人的愿望和使命,是不能讓這一地區繼續空白。
時值1985年初,改革開放進行時,計劃經濟正朝向市場經濟轉型,項目審批制度亦在變更當中。對于青藏科考而言,這意味著后續任務將無人“下達”,有可能中止;對于國內科研機構而言,也是一個轉折關頭。由于其時國力不強,科研經費受影響,隊伍難免擾動,出國留洋的,“下?!苯浬痰?,“教授賣燒餅”之類談資盛傳一時。當然不為所動者仍有人在,老青藏這一群就是,初心不改,志在山高水遠處,若依當時大背景觀之,此舉似乎有些不合時宜。
這封言辭懇切的信件,委托曾任中科院昆明植物所黨委書記蒲代英同志代轉。公事私辦卻是為何?就因這位老書記是小平同志夫人卓琳的姐姐。從這一反映渠道看來,書呆子氣十足的學者們為了事業,也學會了千方百計。
很快有了回應:特殊渠道批轉,正規程序運行,國家科委、計委、中科院參與審核立項報告,專家組予以評審,納入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重大項目和中科院重點項目,順利通過!答辯時劉東生和陳述彭等有名望的科學家都在場,陳先生還笑指這一項目是“三五牌”——五十歲年紀,海拔五千米,為時五年。
50歲年紀是就本次考察的十幾位老青藏隊員平均年齡而言,不含新增年輕力量。按說這一年齡在科學界當屬年富力強,可是面對海拔5000米以上高度,算不上優勢。中科院綜考會再次組隊,隊長仍由孫鴻烈掛帥,副隊長鄭度、武素功、潘裕生。因孫先生已任中科院副院長,鄭度成為實際的前線總指揮,常務、第一副隊長。召集舊部和新人,專業側重于地質地理和生物學——農林牧水利等專業除外,要去的那地方既無森林,也鮮見農田牧場,那兒是亞洲的高寒干旱中心,寒旱極,幾乎連游牧人也不見的無人區。不過,被“排除”在外的農林牧水利等專業的老青藏們也沒閑著,不久后他們將重新集結,仍以青藏隊之名再赴西藏,為江河谷地農業開發繪制藍圖。
1987年盛夏7月,隊員們從天南地北趕來報到,相聚在昆侖山北麓的葉城。甘苦與共,親如兄弟,說好了不分手,共同面向青藏科考填補空白、基礎積累的最后攻堅,滿懷豪情踏上征途,去完成青藏高原大發現時代的最后一幕。
沿新(疆)—(西)藏公路向南進發,卻不料首場考驗迎面而來。
南接羌塘,西昆侖甜水海是進入藏北高原的門戶。甜水海這一甘美凜冽的名字何時、何以、何人所命名,不得而知,總之它名不副實。豈止名不副實呢,豈止不是海且水是咸的,它簡直就是一座干涸鹽湖,簡直不敢相信海拔表讀數,說比實際高度高出千米還差不多。老青藏們連稱怪哉,長期奔走高原,多少五六千米高地都住過,因何“栽”在這區區4800多米的地方呢?以至于夜不成寐或嘔吐不止,高山反應相當劇烈。難怪甜水海兵站一向冷清,幾乎所有知情人,當然主要是常跑新藏線的駕駛員,誰都不肯在此留宿,寧肯起早貪黑或北下大紅柳灘或南去多瑪過夜。于是甜水?;募?,方圓百里不見百姓煙火。兵站的小戰士說,只有12只烏鴉與他們為伴。聽到這話,正想打一只烏鴉做標本的年輕隊員馬鳴,當即打消了念頭。
有經驗的鄭度做了臨時安排,請各位前往附近的阿克賽欽地區考察。這一招果然奏效:生就勞碌之命的人一到野外工作起來,尤其身臨美麗的阿克賽欽湖濱,頓覺神清氣爽,種種不良反應大為減輕。初步考察所得印象:甜水海和阿克賽欽湖曾同為一湖,在不遠的從前,例如可能在7000年前,或曾是美好的豐水期,面積數千平方公里,至少比眼前的湖盆大上6倍。當然,這一現象在廣大的藏北高原比比皆是。
地貌學家李炳元強忍不適,在湖畔專心致志打量由近及遠、由下而上、一圈一圈古湖岸線,總計48圈肉眼可辨!對于甜水海古環境深入考察,靠的是兩個鉆孔,深度15米和9.5米,恢復的時間分別為7萬年和1.8萬年。打鉆人是湖泊沉積學家李世杰、凍土學家李樹德,二人從中各得其所——在這片連續多年凍土區,李樹德從探坑和鉆孔中獲知了深部地溫變化情況:凍土活動層厚度超過1米,年均地溫-3.2℃;年地溫變化幅度為零的深度位于13~15米。于是他根據地溫梯度公式推算,這一地區的凍土厚度接近120米。但接下來用地球物理方法探測到的凍土厚度,卻是84米。原因何在?聯想到此前在昆侖山崇測冰帽南側海拔5020米處開挖剖面,距地表2.4米深度,地溫竟高達17.6℃!依此判斷,或是由于地熱流在西昆侖多年凍土帶下所形成的貫穿融區有關。
李世杰收獲更大,兩個鉆孔相銜接,一舉恢復該地5萬年以來環境變化:根據古湖沉積地層分布范圍,5萬年前的甜水海古湖面積3000平方公里,北與甜水海北湖和苦水湖、東與阿克賽欽湖和郭扎湖連為一體,形成統一大湖;4.5萬年前后分裂成若干小湖;3.6萬年前后,為較前次一級的高湖面期,反映了較暖濕氣候環境。然而距今3萬年至2.3萬年之間,又經歷一輪退縮,然后回升,高湖面持續到1.5萬年前,那之后氣候暖干,湖泊重新大幅度退縮。小試“牛刀”的兩個淺鉆,揭示了那么多問題,令人振奮。這也是青藏湖泊第一鉆,幾年后李世杰在“攀登”計劃中承擔湖泊沉積研究專題,鉆取湖泊巖芯之點,首選甜水海,為
青藏高原恢復了24萬年來的古氣候環境變化,那是后話。
翻過海拔5342米的界山達坂——無論新藏、川藏、青藏公路,統觀整個高原面各公路干線,罕見比它更高的山口。下得山來便是西藏阿里地區日土縣境,龍木錯位于該縣最北緣。龍木錯,也像它藏北所有的姊妹湖那樣,一圈一圈古湖岸線環繞,湖面海拔5070米,較之幾萬年前高湖面,降幅約為150米,其中1.1萬年以來驟降70米。
此番考察,大本營設在南疆的葉城,在龍木錯建起的,是前進營地。按說在海拔5200米荒涼之地扎營,一般人難以消受,之所以看好它,首先的考慮在于其地依傍新藏公路,交通方便,同時有山泉流過,可以提供寶貴的淡水;尤其重要的是此地還是考察重點地區之一,因而各分隊以及各專業組不時在此逗留聚散。這兒也是此番考察范圍的南界,1976年孫鴻烈親率阿里分隊完成了該地區面上考察,潘裕生、武素功、章銘陶、張青松等人都是阿里分隊的骨干隊員,此系二進阿里,地理學家張青松還兼任了前進營地的聯絡官。他從事新構造運動研究,利用構造運動的形跡,諸如變形、褶皺、斷裂等等,主研晚第三紀以來青藏高原隆
升各階段,諸如整體性、階段性和差異性。觀察現在進行時的隆升情況,有賴于測繪部門埋下的測樁。1960年和1980年,軍、地兩方的測繪隊沿川藏、青藏、新藏、黑(河)阿(里)、拉(薩)獅(泉河)等幾條公路干線,每隔10公里埋設水泥樁。深埋至基巖的水泥樁是精確度很高的水準測量依據,可以量化提供當地每年上升量。據張青松綜合分析,除唐古拉以北因凍土凍融作用使數據有偏差外,20年間普遍反映了上升,整個青藏高原平均年上升量為5.8毫米。越往南升幅越大,年輕的喜馬拉雅每年可超過10毫米。向北依次減小,到昆侖山北坡上升速率為6~8毫米,只有喀喇昆侖山局部可達8~9毫米。但斷陷谷地如葉爾羌河、獅泉河及藏北許多湖盆,則呈下陷趨勢。說下陷是相對的,總體來說每年仍然上升1~2毫米。
對于現代上升速率的研究,不僅青藏隊,中外許多人都在做。有人用衛星定位方法測量,有人用巖石冷卻年齡方法計算,得到的數據略有差異,但當時的回答基本一致:青藏高原仍在整體隆升過程中。
地理組和地質組26人在此會合,張青松剛從葉城大本營趕來,自我感覺良好,一連做了三天的炊事員:每天三頓飯,每頓費時兩小時。三天下來高山反應加劇,胃痙攣,嘔吐,胃黏膜出血。張青松一向健壯,1980年作為我國首位赴南極考察的科學家而一舉成名,這一次卻痛苦掙扎在高極地區。潘裕生見事態嚴重,力主送回葉城,張先生哪里肯聽。僵持的結果,達成妥協:去日土。張青松在日土的部隊醫院折騰了半個月,方才挺了過來,重新歸隊。
雖說條件艱苦,隨后而來的中法聯合考察隊仍在龍木錯扎營。這已是法國第二次青藏高原科考行動,上一次主要與地礦部地質科學院合作,中科院地質所參與,這一次中方則由地質所主導,所以潘裕生、鄧萬明等多位專家又再次跟進。地球化學家許榮華也來了,他從1968年起就參加了歷次珠峰科考,不過所做室內工作居多,后來才有了跟著青藏隊出野外的經歷。這一次再上高原著實令他興奮。中外專家加上后勤人員總共近百人,不僅陣容龐大且“豪華”:照顧外國科學家生活習慣,特意配備了大型高壓鍋、專業烤面包機,并特聘一批專業廚師,帶上部分西式食材。沒想到在龍木錯這樣的高海拔低氣壓環境里,現代設備和
技術全都走了樣:面包發不起烤不熟,米飯下面焦煳上面夾生,最終還得靠富有山地經驗的老隊員幫廚。龍木錯考察一周時間,許榮華體質虧損較大,好在沒有倒下,反倒是大部隊開進日土縣城,海拔驟降幾百米,麻痹大意出了大問題:午后的陽光很溫暖,他跟著同伴到城邊的人工渠擦澡,不料一陣山風吹過,竟至于昏厥在地:大腦嚴重缺氧,性命危殆。這一次又是潘裕生和張青松陪著他,驅車趕往120公里外的獅泉河鎮,經軍分區醫院全力搶救,之后又搭乘部隊的直升機飛到喀什,返回大本營葉城,再經過一個多月治療總算康復。不過主治醫生也說了,今后再也不準你上高原!許榮華沒有聽從,后來照上不誤。
在龍木錯住了幾天,有心人王富葆教授創造了一個世界紀錄:在龍木錯上方海拔5200米處,有溫泉流入的小溪中,抓獲了一條魚——小小的“條鰍”。后來送到武漢水生所,魚類專家驚奇地說,這可是全世界海拔最高的魚啦!小溫泉維持了一個有限的小生境,給魚類和硅藻們帶來一線生機,在根本不可能生存的高度,創造了生物界奇跡。地貌第四紀學家王富葆是南京大學教授,自1959年珠峰登山科考開始,40年間參加了青藏高原的歷次考察活動,每有專業內外的新發現,格外有心使他成為博物學家:在聶聶雄拉,他發現了河北珠蚌化石;在瑪旁雍錯湖畔,發現了石器;在阿里藏族百姓家里,他淘換來一張雪豹皮做標本;西昆侖考察中他發現了冰緣地貌,并背回一塊風蝕砂巖標本……王教授歷來主張知識面要廣一些,事業心要強一些,盡可能地多發現一些,把能拿回來的多拿回一些。
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版權聲明:凡注明“來源:中國西藏網”或“中國西藏網文”的所有作品,版權歸高原(北京)文化傳播有限公司。任何媒體轉載、摘編、引用,須注明來源中國西藏網和署著作者名,否則將追究相關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