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英雄地到美馬錯
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在前進營地龍木錯,隊長鄭度著手重組一個藏北分隊,抽調地理、地貌、地熱、植被、土壤、火山巖等專業17人,打算穿越西部羌塘,意在銜接起10多年前藏北分隊所走過的東—南羌塘路線,完成一個南北大剖面。
離開新藏公路東駛而去,沿途只遇見過一戶藏族游牧民,此后再也未見人跡。那一帶海拔都在5000米以上,年降水量僅有50~100毫米,地表僅見高寒荒漠以及荒漠草原植被的墊狀駝絨藜和硬葉苔草,景象遠不及羌塘南部的高寒草原約略豐盛些。
這一天擬在西昆侖古里雅山口考察。沿著十幾年前測繪隊的車轍印跡,車隊迂回在開闊地面,漸漸爬上一個平緩山頂。下得車來,四面環視,一派荒涼,山口在哪里?李炳元攤開地圖、地形圖,看來看去,又比照海拔高度,仔細查找核對,好一會兒才弄明白,身臨其地而不自知,腳下不正是海拔5600米的“山口”嘛!
鄭度不禁感慨起來,50多年前,植物學家劉慎諤先生只身一人,從新疆到印度,一路沿藏北高原西側考察,正是從這個古里雅山口翻山而過。聽隊長這樣說,大家頓生敬意,對眼前的一切也都充滿了愛惜之情。
山口不遠處,可以望見后來名聲大噪的古里雅冰帽了。平頂的山巔才會形成平坦的冰帽,400多平方公里的冰雪之冠何其壯觀。當氣候變暖,受季風影響的高原南部冰川紛紛融化,唯有地處西風帶下的北部表現穩定。不久后就會有人在那上面打鉆,300多米長的古老冰芯記錄了數十萬年間的自然信息。古里雅冰帽以其所在的平頂山峰,又將以兩千多萬年前所形成的古老高原夷平面,作為隆升證據,被地理學家一再提及。
此刻,在古里雅山口南側,古生物專家文世宣和孫東立發現了大片侏羅紀化石群,這對于證實古特提斯大洋北界相當有意義,兩位先生興奮極了,齊聲說,我們不走啦!鄭度說回頭來接他們,帶領小分隊繼續前進,把身后杳無人跡的荒野留給他們。
再次進入藏北無人區,李渤生擔任向導。其實11年前他參加藏北分隊走過的是東羌塘路線,擔任向導實在勉為其難,能夠依托的,只有測繪隊的車轍印,輔以參照大比例尺地形圖上的水準點——水泥樁,每隔10公里一處,也是當年測繪隊埋設的。穿越西部羌塘用了20天時間,一直到達東端的羊湖。
昆侖山區新構造運動更多體現在新生代火山活動。行前,已通過衛星遙感圖像和航空照片,查找到這一帶火山群遺址。
1987年考察在黑石北湖火山群。面向湖泊拍照者是李炳元,觀察剖面者是徐勇黑石北湖火山群(北緯35°26′,東經82°45′,海拔5100~5200米)位于可可西里地區西北角,西昆侖山與中昆侖山交會地帶以南黑石北湖南岸,是由火山錐、熔巖方山及熔巖平原組成的火山群。這片由安山玄武巖等組成的熔巖丘垅,高出湖面90米。
自從11年前在巴毛窮宗領略過火山巖魅力,巖石學家鄧萬明從此著迷,這一次藏北西線之行,滿心滿眼就它啦!在無人區腹地羊湖一帶,他攀上高差兩三百米的火山錐頸頂端,采回標本;然后腳踏黑色玄武巖,前往黑石北湖火山群考察。他發現,藏北火山歷經多期活動,早期噴發的已剝蝕成小巖丘,后來噴發形成的巖石也被分割成幾座七八十米高的熔巖方山或平臺;熔巖流大面積分布,緊貼第三紀紅層之上,順著紅層上的溝谷涌向黑石北湖岸邊。熔巖繩狀體、熔巖瀑布、黑色熔巖流中摻雜著紅色風化物,色彩斑斕,氣象萬千,在巖石學家眼里,真有說不出的美麗。兩次南北穿越羌塘之旅,所見火山巖的集中分布,為他幾年后描繪特提斯火山帶行經藏北高原的路線做好了準備,并使之連接起太平洋活火山,從而填補了這條環球火山帶的長久空白。
再也未見游牧人,唯一所見人類活動痕跡,是測繪隊將近十年前留下的:在拉竹籠地方的泉眼邊,有他們使用過的灶臺;在英雄地,殘存著大本營遺址。聽說那是20世紀70年代末某一天,歷盡千辛萬苦的幾支隊伍:武漢、成都、蘭州三個軍區的測繪隊,相向而至,在此會師,想來一定是無比激動和自豪的場面,所以將原本無名之地命名為“英雄地”——勇闖無人區的,的確配得上英雄稱號。據說,當年在藏北、在可可西里地區從事測繪工作的,皆為軍人,有幾位戰士甚至獻出了年輕的生命。每念及此,鄭度的心里就彌漫著濃濃的感佩之情:測繪隊真是野外考察工作最為艱辛的先行官,沒有他們的默默奉獻,我們的基礎地學研究寸步難行,需要繞行多少彎路,方有所獲??!
在英雄地扎下營盤,隨即向遠在千里之外的大本營葉城發出電報:藏北小分隊勝利到達終點英雄地!
堪比當年測繪隊員一樣的豪情,猶嫌不足,有人提議,我們也在這兒留下點什么吧,比如紀念碑,沒準兒許多年后人們會乘直升機來此觀光呢,可不就是文物了?大家聽了都說好,于是北京大學青年教師小徐取來以備陷車之用的木板,花費整整一天時間,用燒紅的鐵條,一筆一畫烙印出“中國科學院青藏高原綜合科學考察隊1987年8月”字樣,17位考察隊員的名字烙在背面,大功告成!
出野外的人陸續歸來,顧不得歇息,一個個歡天喜地在木碑前留影。但是經過一夜思考,某人覺出不對勁了:以后有人來看這碑,說不定以為咱們17個人是為科學事業獻身于此了呢。大家一聽,認為所言極是,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遂將木碑扛下山來,小徐在17個名字之后添一“立”字,再扛上去固定好——紀念碑重新落成。
這算是一個令人捧腹的橋段,多年后每說起,聽故事的人都忍不住笑將起來。
英雄們在英雄地或有重大發現:青藏—亞洲—世界寒旱極,也許正在腳下!
中國的干旱中心在吐魯番以東的嘎順戈壁,那兒低至海平面之下,負地貌,熱極了;而地球上的極干旱區域多點分布,以沙漠為典型代表。這里涉及的是高寒干旱核心地帶。在西昆侖考察之前,世人唯知極干旱高海拔環境位于玻利維亞—阿根廷—智利結合部,海拔將近4000米的安第斯山脈中段普那荒漠,殊不知在這青藏高原西北部更高更寒且干旱。地理學家鄭度之所以如此研判,是依據此地一系列自然現象:地理位置、地貌景觀、土壤濕度、植被分布,尤其無論西風帶降雨還是南來水汽通道皆難以惠及此地,等等多種因素所得——你看青藏高原上的兩大水汽輸送路徑,東線來自孟加拉灣,可以抵達高原北緣柴達木盆地;西線來自阿拉伯海,夏季可越過喜馬拉雅進入阿里地區,而中昆侖山內部腹地及南翼高原恰好遠離這兩條水汽通道,極端寒冷干旱是其重要特征:地勢坦蕩,干燥剝蝕及寒凍冰緣作用發達,湖泊干涸退縮,湖水礦化度增大。高山荒漠植物占據了優勢,也極為稀疏,植被蓋度僅1%~5%。土壤則為荒漠土,甚至出現高山石膏荒漠土。再從中昆侖山主脈的垂直自然帶譜看,當屬高寒極干旱結構類型,與毗鄰高山上發育的極大陸性冰川正相吻合,互為佐證。
——對于亞洲寒旱核心區的發現同為西昆侖考察成果之一,后來鄭度先生未能親臨彼地親自驗證,提出量化數據,直到2015年,有位年輕人以此為課題,在導師張鐿鋰指導下,初步完成論證工作。幾十年過去,論證工作仍屬不易,研究區仍是無人區,距離最近的阿里地區日土、改則等縣氣象站點,也遠在數百公里以外,獲取資料數據需從布設自動氣象站入手。就這樣,在前輩們偶爾一去的地方,2012年以來年輕人卻是往返多次,所幸不負重托,首先確定了寒旱核心區的選取原則與劃分指標,再據此大致勾畫出寒旱核心區輪廓,并非某一點或某一片或近似同心圓,而是以交叉帶狀的“X”形占據2.6萬平方公里的荒漠高地。若以著名地望和喻指物象表述,似可這樣說:就像一只打開的巨型蝴蝶,停落在昆侖山與喀喇昆侖之間、羌塘高原北緣、可可西里西面;又像一尊威武的變形金剛,自天而降……
從英雄地折返龍木錯,發現營地聯絡官張青松不在崗,原來是到日土的部隊醫院輸液去了。大家議論說,連老張都扛不住了,看來果然一個英雄氣短的地方??!
稍事休整就出發,小分隊當晚路經普爾錯,盛夏8月里居然先是風雨后是雪,雨水滲透尼龍帳,整夜滴答。有心人一發現下雨,趕緊爬起來“堅壁清野”,以減少損失。太陽升起時,大家忙忙地晾曬被褥,紅綠黃藍鋪了大片。其中南京地理所湖泊專家姚寧鋼把全部家當都搬出來了,不僅被褥皆濕透,換洗衣物無一幸免,就連測量工具和筆記本,都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面對全體隊員圍觀,這位姚先生哭喪著臉解釋說,不該把塑料布鋪在地上,致使雨水匯進被窩。大家忍不住笑,調侃他敬業,人工制造了水池,睡夢中還在測量湖泊吧,哈哈。
第三天從普爾錯南下,前往西部羌塘美馬錯盆地。這一天發生了另一著名橋段“鄭度歷險記”。在接近美馬錯的荒原上,鄭度和李渤生分乘兩輛北京吉普212,遠遠望見一頭碩大野牦牛。為求攝影最佳距離,希望近些再近些。被驚嚇的野牦牛始而拼命奔竄,繼而轉身豎尾,氣勢洶洶瞪向追擊者。李渤生的車謹慎停下觀望,隊長的車不怕,依然向前,直到距離野牛20米處才停車,鄭度手持相機從容下車。冷不防那牛將尾巴一夾,俯首沖來。危急時刻,司機一把將隊長拽上車,在另一車人“快跑!快跑!”的大呼小叫中,迅速發動。就在俯沖的野牛角觸及車尾的瞬間,李渤生摁下快門。
野牦牛見對手狼狽逃竄,自覺無趣,呆望片刻,方才緩步遠去。脫離險境,全體人員——地理學家鄭度、李炳元、土壤學家顧國安、湖泊學家姚寧鋼、植物學家李渤生和兩位駕駛員,都來圍觀那車,但見車尾左側鋼板被挑豁了一裂縫。大家議論紛紛,假如怎么樣就怎么樣地后怕一番,然后又幸好怎么樣又怎么樣地慶幸一番。最得意的是李渤生,他取出膠卷,拿紙包好,寫上“偉大的瞬間”字樣,以示紀念。事后鄭度總結說,那一定是一頭情場失意的公牛,滿心的惱怒。拜托大家注意了,今后凡遇見獨自流浪的野牦牛,千萬敬而遠之。遭遇野牦牛的第二天到達美馬錯。美馬錯湖水退縮后形成的湖成平原格外平坦,小車一溜煙駛向盆地中央,直到一排沙丘擋住去路。信步登上沙丘,忽見沙丘另一側有清清河水蜿蜒流過,河邊沙坡上一望無際的是什么?藏羚羊??!是母羊和小羊。難怪一路上只見如同手持長矛的皇家衛隊一般的藏公羚昂然而過,一直奇怪不長角的母羚和小羚羊哪里去了,卻原來它們躲進這個世外桃源,卻原來美馬錯正是藏羚羊的傳統產羔地!這真是重要發現,計劃外發現!
悄悄接近羊群,還是被發現了。在幾只公羚的護衛下,上百只羚羊整齊地排成一列橫隊,切過山坡向西方飛奔。跟蹤走上山坡,又一幅景象令人目瞪口呆:大大小小上百頭野牦牛正在安詳覓食,一些藏羚羊、藏原羚(黃羊)夾雜其間,不遠處幾頭藏野驢漫步湖畔,好一幅食草動物和諧相處的畫面!萬萬沒想到,在西羌塘深處,人煙絕跡處,竟然藏匿著這樣一個綠洲,一個野生動物樂園!
算下來,這一天總計所見野牦牛250頭之多,藏羚羊百余只,藏野驢、藏原羚數十只。第二年,1988年,為科學評價這塊荒野綠洲上的野生動物,李渤生真正做了向導,陪同美國動物學家夏勒博士等多名中外專家再赴美馬錯,4天時間總共見到野牦牛703頭,藏羚羊346只,藏野驢240只,藏原羚51只,棕熊1只,盤羊20余只,另見藏狐、巖羊等其他野生動物多種。還見到了名聲在外的“金絲野牦?!?,即毛色呈棕黃色的野牦牛,這是青藏高原其他地區見所未見的。
美馬錯—阿魯湖一帶,生活著如此之多的野生動物固然令人驚異,稍作觀察便可明白其中道理:與此地特殊的局地生態有關。波狀起伏的羌塘高原,地勢較為平坦,但喀喇昆侖東段山脈自西向東延至美馬錯時,突然群峰高聳,并在美馬錯西北部急折至北北西—南南東,拔地而起20余座6200米以上高峰。雄偉雪山冰川發育,便于營造特殊的地形降水中心;冰川融水形成大小河流共計百余條。從河床滲入地下的河水溢出湖泊邊緣,構成羌塘高原少見的洪積扇緣溢水地帶。加之湖兩側幾十個涌量可觀的自流泉,以及湖盆區較溫暖的小氣候,大片濕地草甸提供了良好的棲息條件,使美馬錯得以聚集多種哺乳動物部落,成為野生動物的天堂樂土。
看來美馬錯地區是現今青藏高原高寒草原生態系統保存最完好的地區了。外國專家也認為,這一地區在珍稀野生動物保護方面的價值,可以同全世界許多著名的野生動物保護區相媲美。為促成保護區建立,李渤生起草了《羌塘美馬錯自然保護區的初步評價》。有了這一線索,其后幾年里,西藏自治區林業設計院劉務林等專家對藏北高原野生動物進行考察,將美馬錯范圍大大擴展,劃定了東起青藏公路—扎加藏布、西迄新藏公路、南至黑阿公路、北抵可可西里,面積為24.7萬平方公里,占據大部藏北高原的“羌塘自然保護區”。1993年,由西藏自治區人民政府正式批準建立,列為自治區級保護區。新世紀之初,升格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版權聲明:凡注明“來源:中國西藏網”或“中國西藏網文”的所有作品,版權歸高原(北京)文化傳播有限公司。任何媒體轉載、摘編、引用,須注明來源中國西藏網和署著作者名,否則將追究相關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