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季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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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一年一度,但這個“一度”未免太久,就全國范圍而言,先是從2月份到5月份,連陰雨天以中國南方廣東廣西為中心,向西可延至貴州,向東可覆蓋福建,向北可越過長江,綿密雨水沒完沒了,少有間歇,其間不乏一輪輪強對流——冷暖空氣交集交鋒產生的劇烈垂直運動叫“強對流”——帶來的大風暴雨雷電冰雹之類壞天氣。這一時段《新聞聯播》之后的天氣預報示意圖上,每見雨區的淺藍深藍,仿佛定格在那一片,而其他地區則頻現旱象及火險等級的橙紅。這情形讓南方諸地叫苦不迭,讓廣大北方深感雨量分配不公。詩云“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民諺“春雨貴如油”,是有地域特指的。
分明可能是災害的天氣,卻被冠以聽上去很美的學名——“江南春雨”?;蛟S考慮到有別于“煙雨江南”之江浙地區,我見業界在描述時經常改稱華南春雨、華南早汛期,似更貼切些。這一地區雨水季差不多從春節過后即開始,曠日持久只是一個方面,其降水強度,在某些區域甚至超過夏季降水。遍觀全球陸地區域,實屬罕見現象,什么原因?因為青藏高原大地形的存在,沿喜馬拉雅南坡繞道而來的西風氣流,與來自海洋上空的暖濕氣流在此地上空交鋒的結果。
華南春雨何日休,且待南亞風起時。當強勁的夏季風攜來足量雨云登陸,逐漸北上推進,惠及中國和東亞,“雨熱同季”應時而來,伴隨著北方整個夏天,三幾個月里享用了全年50%~80%的雨量,暑熱因之不再那么難熬,城鄉和菽麥同沐甘霖,自然萬象歡欣。這樣的景象在全球陸面同樣不多見,何以至此?緣于青藏高原對于氣流運行的助力作用:向上助高,向北助推。3月份開始,高原散去嚴寒,漸從冷源變熱源,陽光持續加熱地面,氣流隨之上升,從而形成氣旋式環流,繞行至東部,向東亞各地源源不斷輸送水汽。
加熱抬升作用于高原自身,也使得南來帶水云團翻山越嶺,降水直達高原腹地。
對于習以為常的季候風雨,終于可以約略知其大概所以然了。這類新知,是在中科院大氣物理所劉屹岷研究員那里聽講而來,被“科普”的連帶一般概念,包括氣象、氣候、大氣物理的基本定義。簡言之,氣象學是一門首先體現于應用的科學,最直接、最實用的是為當前生產生活服務,做氣象預報:3天為短期,一周為中期,長期呢,一個月到跨季節??缌思竟澯挚缒甓鹊姆Q作氣候預測;判斷未來若干年長時間尺度變化,叫預估。氣象關注短時天氣狀況,氣候研究統計規律,大氣物理側重熱力學過程;與氣象學多學科的描述性質不一樣,動力學研究旨在回答“為什么”,求解過程從現象深入到本質,從而把握規律,為預測、預估尋找因果鍵——給出答案,就是這家“大氣科學和地球流體力學數值模擬國家重點實驗室”正在做的工作。
起初約請的是吳國雄院士,他很隨和,爽快地答應了采訪請求。卻不料準備采訪的人在做案頭的時候,就被難倒了。且看從網上查來的吳國雄院士簡介,這位大氣動力學和氣候動力學家的突出貢獻之一,是在國際上首創傾斜渦度發展(SVD)理論。不過該理論過于專業,看得我們這些外行人一頭霧水,“……證明Rossby位渦和IPV在等熵面上的守恒是由于等熵面傾斜分布所致。證明盡管位渦水平分量是一個小項,但對垂直渦度的發展起著關鍵性的制約作用。由此,建立了‘盒子定理’‘外切平面定理’,并創立了完整的‘傾斜渦度發展(SVD)’理論,證明當質塊沿著傾斜的等熵面下滑且滿足確定的條件時,其垂直渦度將發展。當等熵面很陡時,SVD可以變得非常劇烈,引起天氣系統的猛烈發展。他指出,中緯度地區等熵面呈傾斜分布,因此是SVD的常發地區。在夏季,青藏高原邊緣地區等熵面非常陡立,在那里SVD對低渦形成的貢獻要比傳統考慮的輻合項的貢獻大一個量級……”
簡介中還提到,許多重要理論被氣象業務和研究部門應用,但讀來同樣難懂,例如開展創新性氣候動力研究,揭示中高緯和熱帶海氣相互作用差異的機理及厄爾尼諾影響臺風頻率的機制;發展飽和濕空氣動力學;證明創新的原始方程中的無加速定理以及大氣運動的動力強迫和熱力強迫的調配率等等,總之簡述每項成果的漢字都認得,但是排列起來難解其意。只有一點是明確的:吳國雄院士的參與,把這項研究一下子提升到國際頂尖水平。
好在還有易于理解的部分,例如他在系統研究大地形的動力和熱力作用對天氣氣候的影響方面,首次證得區分地形不同作用的“臨界地形高度”,指出亞洲季風爆發過程的三個階段:西南低渦的形成與青藏高原東部爬坡與繞流的交綏有關,證明在青藏高原作用下,1)亞洲季風首先在孟加拉灣東部—中南半島西岸發生。2)當它所激發的次級環流的上升支位于中國南海,不久便有南海季風爆發。3)此后南亞槽脊系統西移,從而有印度季風爆發。有權威評論:“這種把亞洲季風爆發劃分為三個階段在國內外是第一次。(這一認識)把季風爆發機制直接與青藏高原的動力和熱力作用緊密地銜接起來?!?/p>
所以說,不比文科,也不比理科中地理、生物之類學科的直觀性,大氣科學門檻太高,于是心想,怎么好用ABC級的問題去請教大師級人物呢,于是知難而退,請求吳先生安排哪位有耐心的學生接待,于是劉屹岷接受委派,“風言風語”說高原。劉屹岷和段安民是吳先生青藏大氣研究中的左膀右臂,說是學生,都已做了博導,都讓我心懷敬意地仰望。而這位小劉老師,身為該團隊年輕人“大師姐”,15歲時即以優異的數學物理成績考進南京氣象學院,數字化生存史迄已30余年,面對我這樣的文人盡量通俗講來,看得出比指導博士生還難。以下內容,是聽講者整理了錄音,處理過文字,看能否把深刻影響了中國氣候和命運的季風雨大致轉述明白——
對于“風”的定義,她說,可以理解為“空氣的運動”。
自從地球上有了空氣,由于太陽輻射和自轉方向使然,行星風系就已形成。按照全球氣候帶劃分,我們中國基本處于盛行西風帶控制范圍,基本氣流為西風氣流。青藏高原冬季位于西風帶中,正對著“西風急流”;夏季西風帶北移,高原處在西風帶和東風帶交界處——
由于太陽輻射的不均勻分布,地球兩端高緯地區,有盛行偏東風環繞極地;南北緯30°附近有空氣下沉,稱為“副熱帶高氣壓帶”北半球副熱帶靠近赤道一側盛行東北信風,中緯度地帶則盛行偏西風。
季風即“季節的風”,風向的季節性變化,是一種近地面風。季風本非專業術語,來自航海業古已有之的經驗,后被專業化應用。就全球范圍而言,行星風帶會在一年內隨太陽直射位置變化作南北擺動,風帶邊緣地區的風向隨之出現季節性交替變化,統稱“行星季風”。由于太陽輻射、海陸分布差異及大地形影響等因素,地球上存在多個季風系統,其中最強大、最復雜的,首推亞洲季風。它實際包含了各自獨立又相互聯系的南亞季風和東亞季風,加上青藏高原的存在及其夏季風的助力,三位一體形成合力,一舉成就全球季風系統威力之最。
至于季風成因,太陽當然是最重要的,除了太陽輻射這一根本驅動力之外,海洋和陸地的熱力差提供了重要條件。我們知道,冷空氣下沉,熱空氣上升,一上一下之間,空氣流動,產生了近地面風。由于海水和陸地對于熱力的輻散是不同的,陸地受熱快、散熱也快,往往一個晝夜溫差可達十幾二十度;而占地球表面積2/3以上的海洋,承擔著儲存和分配太陽熱量的功能,熱容量巨大,無論受熱還是散熱都很緩慢,相對恒溫,以至于哪怕升溫0.5℃都屬異常,都可能帶來災害性后果,所謂厄爾尼諾現象,正是海洋水溫異常造成的。
所以我們還應當知道,空氣本身并不吸收太陽輻射短波的熱量,之所以會被加熱,有賴于吸收地面和水面反射的長波和熱量的向上擴散所致。相比陸地,海洋水溫冬高夏低,洋陸之間存在熱力差,導致了大氣環流加速運行;大陸和海洋越大,熱力差對比的效應就越顯著,季風也就越強大,所以地球上最強勢的夏季風不在當代,而在足夠遙遠的地質年代:遠在20多億年前古生代末—中生代初,泛大陸和泛大洋上空的氣流相互作用,共建“超級季風”,席卷唯一的大陸。
由于青藏高原大地形和熱源作用,冬、夏季風加強了,夏季風猶強于冬季風,且來勢迅猛,具突發性質,是亞洲季風特點。近年有導致大災的一例:2008年5月2日至3日,南亞季風突起,強熱帶風暴“納爾吉斯”襲擊緬甸5個省邦,一夜之間,8萬多人喪生,超過5萬人失蹤,將近2萬人受傷,735萬人受災。
至于春、秋季,則為風向的轉換過渡。前人對于冬、夏季風轉換之際的研究不多,似乎并非關注重點,實際上對于某些地區來說,卻是極其重要的。最典型的是江南春雨,或稱華南早春雨,于每年的2月到5月,盛行于中國南方多省份。
南亞季風和東亞季風同為全球著名季風,差別在于地域不同,分屬熱帶季風和副熱帶季風;成因各有側重,前者以行星風帶的季節變化為主,且與海陸分布影響相一致;后者以海陸分布因素為主,行星風交替現象不明顯。假如——這個假設是在計算機模型中實現的——假如沒有青藏高原,這兩支季風不會合流,高、低空氣流各跑各路,南亞季風還會形成,但它只會駐留在東南方向偏遠一角,熱帶季風降水集中在北緯10°左右,中國內陸幾無降水。
所有風向中,高原季風形成最晚,是隨著幾千萬年來高原隆升逐步形成的,是由于高原上冬、夏熱力狀況不同而演變的。從前湯懋蒼先生論述過高原的淺薄、深厚高原季風,很有道理,現在我們把這一臨界高度確認在1500~2000米,專指氣流通過時,以爬坡為主,或以繞行為主的地形高度臨界值。巨大地形的作用,體現在影響環流的“機械強迫”動力作用和加熱大氣的“熱力強迫”作用。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的大高原,在冬季可使西風氣流分岔繞流,在夏季又使得氣流對熱源的熱力適應,形成高原上空近地層低壓、中高層的青藏高壓。高原季風的存在,不僅擾動了固有的大氣環流格局,它還是北半球副熱帶地區最重要的大氣波動源之一,所激發的熱力波及相關熱量和動量傳播,對周邊地區大氣環流和天氣氣候產生重要影響。
說到對于高原熱力作用的認知,也是逐步深化的。半個多世紀前,葉篤正先生率先提出青藏高原“熱源”概念,被老青藏們普遍接受。吳國雄先生深入探討,認為尤其在夏季,高原的熱力作用超過動力作用,并將其形象地命名為“感熱加熱泵”效應。顧名思義,“泵”之功能首先在“抽吸”——高原陸面本就位于大氣對流層中部層位,當它吸收了陽光熱量,再通過加熱大氣促使氣流上升,不僅周邊低層大氣趕來補充,就連跨越南北半球的“越赤道氣流”也受到影響;本來85%以上的水汽集中在近地表3000米以下空氣中,經高原加熱作用,可以被抬升得更高,直到冷凝成雨——雨水的形成條件,有賴于低層溫度高、其上溫度低,水汽因飽和凝結而降落。降雨范圍由此重新分配,雨云活躍在海拔五六千米坡地并不鮮見,更有甚者,有水汽繼續上行,造就了同一座山峰擁有上下兩層喬木林帶奇觀。
青藏高原上空的大氣環流,夏天上升,冬天下沉,呈現非常規則的律動,催生出冬、夏季風的變化。與“抽吸”作用相反,冬季下沉氣流從高原四散而去,“越赤道氣流”這一回踏上了由北向南的行程。
青藏高原巨大的熱源作用已成共識,于是許多研究者在建模時,將熱力作用以一個面積平均值的熱力指數做參數,難免以一概全。還是吳國雄團隊,利用1958—1999年為時40年的7月份氣象再分析資料,進一步精細化研究的結果,發現高原上大氣熱源強度的空間分
布特征復雜,局地差異顯著,高原南部加熱強度明顯偏大,由南向北遞減現象;至少存在4個加熱中心,位于高原東北、東南、西南及克什米爾地區上空,分別對應東亞不同地區的大氣環流及降水異常,同時各存在2—4年小周期。例如中國西北東部及華北地區、日本列島降水量與克什米爾大氣熱狀況有很好的正相關;江淮地區的降水與高原東南部的大氣熱狀況正相關,而印度西北部降水則與之有顯著負相關。凡此等等。
利用同樣為時40年的4—6月氣象再分析資料,研究青藏高原區域感熱加熱與7月東亞降水和大氣環流異常的關系,發現5月份前后高原是一個單獨熱源,其感熱加熱性質與周邊地區完全不同;每當5月份高原感熱異常偏強和偏弱的年份,盛夏期間的中國東部降水形勢正好相反:前期高原加熱強(弱),則夏季江淮、長江中游、云貴高原等地降水偏多(少),華北、華南偏少(多)。由此可見,4—6月高原感熱加熱可以作為東亞地區尤其是中國江淮等地7月降水形勢的預報因子。從中至少說明了兩個方面的問題,其一是為什么多個團隊近年來會把高原感熱通量研究作為主攻方向,這一點體現了尋找理論突破的努力;其二是所有研究成果,經由應用實踐,終將轉化為公眾需求的一系列氣象服務,體現了基礎科學研究的終極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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