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娘子軍
進藏部隊中有一個為數不多的特殊群體,這就是一千一百多名女兵。雖然她們在幾萬人的大軍中所占比例不到百分之三,但這支“雪山娘子軍”卻是一支特殊的戰斗隊。
五十三師的男兵杜琳,至今還為當年年紀太小不懂事感到歉疚,他說:“開始時,一些女兵掉隊,我總是責怪她們。翻雀兒山時,我還批評幾個新分來的女兵怎么搞的,總是落在后面。后來幾個老大姐專門找我談話,說我不懂事,女同志生理期來月經,用的草紙又粗又硬,大腿內側都磨破了,走起路來當然很困難?!?/p>
首批進軍西藏的女兵們都有過這樣的經歷:磨破了的皮肉粘著草紙,每走一步,就摩擦一次,鉆心地疼!一段路走下來,疼得頭上直冒汗。臨行前發給每個女兵的幾卷粗硬的草紙很快就被用完,在人煙稀少的深山溝里,在懸崖峭壁間修路時,哪兒能買到衛生紙?沒有,就是沒有!部隊出發前,分隊長提前給大家打了“預防針”,教大家把紗布做的軍用蚊帳分為幾份,每人一份,撕成小塊疊好,以便在行軍路上使用。日子長了,紗布用了洗,洗了用,都爛得不能再用了。再來月經時,女兵們只好撕扯被子里的棉花做替代品。棉花越扯越少,被子越來越??;有的女兵的被子只剩下被套。兩層薄薄的棉布,如何抵御得了高原的寒夜?
十八軍康藏工作隊的隊員方銘回憶說:“身上穿的一套棉衣棉褲,不僅睡覺當枕頭和被子,而且還是我們女兵解決困難的貯備庫,不方便時就從棉衣褲的破洞里掏棉花當衛生紙用。后來,我棉衣褲內的棉花所剩無幾?!?/p>
年輕的男兵看見女兵中“流行”扯被子里的棉花,起初以為是為了輕裝,他們也把自己被子里的棉花給扯了,背著被套行軍。女兵們見了又好氣又好笑。
行軍中,必須緊跟隊伍。有的女兵來月經,沒有辦法及時處理,只好任憑鮮紅的經血順著大腿流下。文工團十五歲的男兵徐永亮,還是個不諳世事的男孩。一天,部隊爬過一座陡峭的大雪山后,進入一片較為平緩的開闊地,徐永亮突然發現前面隊伍走過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血跡,在一片白茫茫中顯得那樣扎眼。他不禁喊:“啊呀,誰受傷了?在流血!”過冰河時,河面上留下一片鮮紅,令人觸目驚心!幾個老兵回頭一看,沒吭聲。徐永亮往隊伍前面快走幾步,發現有個女兵的褲腳上一片暗紅,血正順著褲腳滴下來,他忍不住又大喊起來,立即遭到女兵們一陣白眼。徐永亮現在想起來感慨地說,那時候年紀太小,啥也不懂!
一天蹚好幾條冰河,是家常便飯。有一次,部隊一天竟然過了整整二十四道冰河!女兵們的鞋襪和褲子濕了一次又一次,濕了的鞋襪和褲子全靠自己的體溫在行軍過程中暖干。要是遇上傍晚宿營前還要過冰河,鞋襪和褲子就更難干了。第二天早上,硬邦邦的鞋好像“冰窟窿”!
進藏路上,首長能給女兵的特殊照顧便是盡量讓出自己的馬,讓女兵騎上;男兵們能為女兵做的便是過冰河時,把她們背過去。這樣的照顧,對誰都不輕松,誰都得咬著牙堅持,可女兵們有時并不領情。
喻惠均過雀兒山下那道水深流急的冰河時正來月經,聽到岸邊男兵們招呼:“來例假的女同志過來,我們背過去?!彼^也沒回,把背包頂在頭上,手抓住竹竿就下河去;心想,被背著過河可不光榮。于是,由男兵領著,喻惠均和戰友們三五人一排,手挽手,涉過齊腰深而且冰涼透骨的河流。當我問她們,那時心里是什么感覺?女兵們的回答是:“一種沒有輸給男同志的自豪感!”
宣傳隊里有兩個十四歲的女娃娃兵,一個叫李俊琛,一個叫趙邦玲。一人一個響亮綽號“李頭”和“小炮(泡)兵”。
李俊琛個子矮,隊伍前面要是有個稍高一點的人,就會把她完全擋住,所以行軍、排練時,她不是在隊伍的最前頭,就是在最后頭,反正是“頭”。雖然領導包括一些年紀大點兒的男兵總是盡量讓她少背點東西,可再少也要自己背行包、干糧、武器,還要背樂器和演出用品呀!離開甘孜剛出發時,小女兵們身上背著小山似的行裝,個個精神飽滿,恨不得一口氣跑到拉薩,“把五星紅旗插到喜馬拉雅山上”!但每天幾十里山路走下來,除了頭暈、胸悶,腳底打著血泡,上氣不接下氣,背上更像壓著一塊大石頭;腰里捆著的米袋子里還裝著銀圓,如灌了鉛一般往下墜。
趙邦玲,身材最瘦小,身高不足一米五,體重也就七十來斤,背上的“小山包”高過頭頂,走在隊伍里根本看不見人影。最小號的膠鞋穿在她腳上都還大,腳在鞋子里來回晃蕩。很快,她的腳就磨出了泡,接著大泡、小泡連成一片,真成了“炮(泡)兵”。脫襪子時,連皮帶肉撕下來,血淋淋一片,疼得她齜牙咧嘴,旁人看得也難受。
總有男兵想幫她分擔些重量,她卻總是不答應??斓缴巾敃r,趙邦玲眼瞅著身邊一匹老馬滑倒后墜入深谷,倒吸一口冷氣,不敢朝下看。她只覺得頭上團團浮云在動,呼吸更加急促,整個胸膛好像被壓成了一張薄片,脖子像是被什么東西卡住似的。她干脆扯開外衣上所有的扣子,把身子彎成九十度弓形。就在趙邦玲的頭越垂越低幾乎要撲倒時,突然感到身上的背包動了一下,是那個一路和她開玩笑的男兵要幫她背背包。雖說已累得出不來聲了,她還是費力地搖搖頭。伴隨著前面傳來的一聲“山頂快到了!同志們,加油??!”趙邦玲和大伙兒似乎被注入了一針強心劑,拼盡最后一點力氣爬上山頂。那里空氣更加稀薄,出奇地冷,風像刀子一樣刮在人們的臉上。大家擠在一起以防被風刮倒,身上重重的背包這時倒起了點作用。下山時,那“小山包”終于從身上卸下來,墊在屁股底下當坐墊,坐“雪梯”滑下山。
在進軍行列中的女兵,沒有一個愿意做弱者,都是好樣的。十七歲的女兵章瑛由于饑餓,營養不良已極度虛弱,全身浮腫,她仍然堅持自己背著背包,不讓別人幫助,拼盡所剩無幾的氣力跟著部隊前進。趙邦玲在回憶錄中寫道:“有一天,走在我前面的章瑛姐姐有點異樣,走著走著就開始有點踉蹌,像把握不住重心似的。當休息哨聲一響,她艱難地扶著樹棍坐了下去。確切地說,是僵直地倒下去的。我趕緊上前一步攙扶她,看到她的腳腫得連鞋帶都系不上,線襪綻開處露出的腳面皮腫脹透明得像要崩裂了似的,腳脖子腫得同小腿一般粗,膝關節腫得連彎曲都不行,身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能動彈。她閉上眼睛,神情痛苦地用手緊緊地按著胃,嘴巴吃力地干咂著,一口口地咽著唾液。我禁不住眼眶濕潤,心想要是現在能找到一點食物多好。我抬頭向荒野望去,看到遠處好像有點綠色,趕緊跑了過去,竟然看到幾撮野韭菜,我立即采摘下來,欣喜地將其送到章瑛姐姐的手上。她用顫抖的手將這救命的野韭菜急切地送到嘴里嚼著,嚼出讓人心酸的響聲……出發哨吹響了,章瑛姐姐掙扎著要站起來,我攙著她,旁邊兩位男同志趕緊過來將她扶了起來,背上了她的背包攙扶著她朝前走??墒?,她剛剛硬撐著邁了兩步,立即癱倒在地,剩下的幾根韭菜還緊緊地攥在她的手中。這時章瑛姐姐胸部劇烈地、不規則地起伏著,她臉色蒼白、聲音緊促、斷斷續續地說:‘不、不要……我實在、實在太累、太餓了,讓我,讓我休息……休息……’聲音逐漸微弱飄忽,幾近耳語,話還未說完她就閉上了眼睛,兩只手慢慢耷拉下來,野韭菜撒落在地,頭一歪,停止了呼吸……大家悲痛欲絕,泣不成聲,在一個高坡上刨開結冰的凍土,又壘起了一座沒有名字、沒有墓碑的新墳。
據1952年7月的一份部隊報告記載,進軍西藏兩年,在高原執行任務,由于工作緊張,過度疲勞,再加上長期營養不足,部隊中患心臟病的情況已非常嚴重:五十三師1951年一般僅占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二,1952年變為百分之十;一五七團某些連隊達到百分之十五。
另一份1953年的報告記載,在亞東地區,1952年8月至1953年4月,一五四團在修建倉庫時,曾有大批官兵因維生素B缺乏而患腳氣病,腳趾潰瘍,糜爛,多達五百余人,占全團的五分之一,死亡八人?;颊甙Y狀一致表現為腿重無力,手足麻木,飲食不振,便秘,腿漸腫,動輒心跳、惡心嘔吐,尿少……西藏軍區衛生處張副處長把青稞粒在水中泡一周左右,待發芽再磨成漿,給戰士們喝。用此方法后,情況逐漸改善。該報告還記載,對拉薩附近部隊進行體檢調查,發現心臟擴大的戰士約占百分之十,勞動強度大的連隊有的達到百分之三十三。高原感冒患者最多,上呼吸道感染多,其他如患大葉性肺炎、失眠、胃口不振、腸胃病、頭昏痛、關節炎等病的也很多。在對隨軍的三百七十一名兒童檢查中,二十九名有病,屬于心臟方面問題的有二十三名,肺部有病的有五名,死亡二十五名,死亡的兒童中心臟病占多數。女同志月經幾乎都有改變,懷孕后流產的較多,新生兒體重較輕,等等。盡管這些報告在當時的條件下,統計數字可能會有誤差,但沒有人會再去追究這些細節,沒有人會懷疑其可信度。這些報告中的每一個數字,都觸目驚心;每一個百分比,都代表著一個個團隊、一個個個體、一個個故事。在如此大規模、如此高海拔的長途跋涉中,經期、懷孕、流產、疾病、殘疾……哪一種都可能導致終生病痛。
我一直在想,這到底是一群什么樣的人?他們到底用什么精神在支撐著自己的身軀艱難挺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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